低语者
我发出深深的叹息,挂断了电话。
几分钟后,沃特曼不请自到,河马般笨重的身躯把门堵得严严实实,阴沉着脸。
“有了点新的发现,但事情变得更复杂了。”我心疼地看着新买的沙发被他坐得嘎吱作响,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我们在考尔伯大学后身寓所的附近发现了未被烧尽的纸片,字迹证明,那是斯塔文的字迹。”
“亲爱的安娜,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个钻石胸针,所以现在请打开左边第三个抽屉,那里有个首饰盒,你的梦想……”
字迹到此为止,后边的部分想必已经成了灰烬。
“那么,安娜提前离开了聚会就有了解释。”我说,“不过他为什么不当面把礼物交给女友?”
“为了惊喜。”沃特曼铁青着脸,“我没法反驳这句话。”
“他为什么当初不承认写过这封信?”我问。
“那小子的解释是,他用自己全部的积蓄,买了个钻石胸针。后来女朋友死了,礼物变得没有意义,他就把钻石胸针拿回去退了。至于隐瞒这件事的动机,是因为不想引来麻烦——他从未给家人买过任何礼物。”
“钻石胸针的事你核实过了?”
“他说的是实话,珠宝店老板没有为他撒谎的理由。”
“在女友之死带来的悲痛之余,隐瞒了对自己不利的事,也算说得通。但他为什么要把那封信在女友的住所附近烧了呢?”
“这就是我需要你去弄清楚的。”他粗声粗气地说,“上边认为我对这小子有成见,对天发誓,我仅仅是在他的身上嗅出了阴谋的味道。我觉得你应该去她的死亡现场实地考察。”
“你要我凭这张破纸查出真相?”我的太阳穴刺痛起来,“我迟早会被你逼死。”
“要是你为此而死,我保证在你的尸体上覆盖国旗。”他又开始耍那套恶劣的幽默。
“麻烦你帮我把门关严,从外边关。”我下了逐客令。
沃特曼走到门前,转过身:“我记得《橘郡日报》的主编是你的朋友。”
“互不干涉的朋友。”我意识到他已经读了今天的报纸。
“来的路上我一直在祈祷。”狞笑浮现在他的嘴角,“祈祷你的这位朋友不会被亚森罗宾打成筛子。”
赶走了这位瘟神,我一口气喝了七杯咖啡。侄女警告我这种液体害死了巴尔扎克,不过我想戒除咖啡瘾和戒烟一样容易,每周都可以戒上两三次。
脑细胞开始恢复了正常运作:假如我是个侦探小说家,肯定会对钻石胸针大书特书。比如那个胸针涉及家族古老的罪恶啦,涂有引发心脏病的未知毒药啦,等等。但这些纯属扯淡,实际中发生的可能不比雇佣外星人杀人的几率大多少。
唯一的疑点就是斯塔文为什么要急于烧掉这封信,小报上曾经活灵活现地说,警察在濒临绝境时,会用催眠术获取证据。我真想打电话给那个记者,要他帮我请来一位会催眠术的警察,然后去和斯塔文当面谈谈。
孙吉云的登门,将深陷在批判主义情绪中的我拉回了现实。
她神色惊惶,声音嘶哑:“医生,我男朋友想要杀掉那只羊羔!”
我坐直了身子:“你最好说得详细点。”
“他在浴盆里放满水,接着把羊羔放进去,想要淹死它,被我撞了个正着。他很不自然地告诉我是想给羊羔洗个澡,可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杀气。我扭头就跑,直接来找你。求你一定要想想办法,我觉得他的精神开始不正常了!”
其实一开始我就觉得他的精神有点儿问题。这话我只是想想,并没有说出来:“我建议你暂时先离他远点儿,我手头有更重要的事,等我忙完,我会亲自去和他见上一面。他叫什么?”
“萨缪尔……”她犹豫了一下,“萨缪尔·贝克特。”
我在心里叹息,看来她很爱自己的男友,若不是因为情况所迫,她不会轻易对我说出男友的名字。
“我记住了,我会尽快去的。”
“可是……”
“回去好好休息。”我温柔而坚决地说,“相信我,事情会变得好起来的。”
【五】
大学生是一个很奇妙的群体。
我读大学是三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大学生和高中生相比,除了身材魁梧点儿,顶多就是故作成熟的欲望强烈了些,结果却显得傻里傻气。但现在的大学生,经过我在考尔伯大学的几天经历,就像是一个崭新的物种。
他们有着不成熟却很完善的一套思维方式,某种意义而言这是时代的进步,但另一方面,又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同中老年人一样,他们很难接受违背自己设想的事物。性格中张扬轻狂的因素使得排斥反应更加严重,面临挫折时,往往更具有攻击性。即便是平日貌似成熟的家伙,被意外扇了记耳光后,也会容易走向两个极端:怨天尤人或者暴跳如雷。
人生的艰难之处在于,如何在两个极端之间取得平衡,他们还不理解。
孙吉云的男朋友做出那种残忍的举动,应该是在发泄某种难以言表的情绪。有时我也有类似的体会,虽然亲朋很多,但总有些东西是难以启齿的,只能靠自己慢慢消化。消化系统出了问题,便会吐得一塌糊涂。
不过比起他,我更在意的是斯塔文。他应付警察的言谈异常镇定,与他英俊潇洒的形象很不相称。
我并不是像沃特曼那样对帅气的男子怀有偏见,但相貌出众的人,在各个方面多少都可能受到一些有意无意的优待,时间久了,优越感会弱化思维的缜密性。
这种矛盾就是沃特曼所说的那种“阴谋的味道”,我能够理解。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考尔伯大学,校长坐在胡桃木办公桌后,镜片闪闪发光,叼着根雪茄吞云吐雾。墙上的两个鹿头标本直勾勾地瞪着我。
“谢泼德先生,我和你的上司沃特曼是老相识,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
“谢谢。斯塔文这个学生……”
“他成不了什么气候!整天想当明星,但我觉得他当演员也只能是三流的。”他截住了我的话,“每个学校都有混日子的学生,他们没有远大的理想,能够毕业就谢天谢地。”
果然,我不能指望从他这里得到全面客观的消息。
“萨缪尔·贝克特这个学生你怎么看?”
狐疑的神色浮现在他的眼中:“他?一个把愤世嫉俗当成智慧的人,我真弄不清他来这里留学的目的何在。他和那个女学生的死有什么关系吗?”
“顺口问问而已。”我挤出一个微笑。校长皱眉看着我,眼神中有种谴责我东拉西扯的意味。和他交谈更多只会误导我的思维,所以我决心尽快离开。
“我来您这里的主要目的,是想要那个女学生寓所的钥匙。”我说。
他拿起电话:“我告诉管理员一声,你去二楼尽头的办公室取。”
“希望你能尽快把事情查清,我不希望学校落下任何污点,我是个完美主义者。”在我出门前他冷冰冰地说,“……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对不起,不过左边的那只鹿头有点儿歪。为了完美,您最好还是把它弄正,顺便换一家眼镜店。”我微笑道。
“该死的清洁工!”关门的瞬间,我听到他在低声咒骂。
走进安娜毙命的房间后我抖擞精神,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大部分的遗物都被她的父母取走了。这并不可惜,沃特曼早就提前细细地研究了一顿,没准比尸检还要细致。我没指望里边留有蛛丝马迹,假如这真是一桩精心策划的谋杀,凶手绝不会在这方面出纰漏。
我着重检查了信件残片上提到的那个抽屉:里边有半瓶指甲油,一盒用得差不多的粉底,一把旧睫毛钳。
厨房里有个通向天花板上方的梯子引起了我的注意,爬上去发现狭窄的阁楼里空荡荡的,几条管道占了大部分空间,要想钻进去只能匍匐前行。比起灰尘遍布的顶棚,条状木板构成的底部显得干净异常,显然是被人擦过。
我想退出来,衣领却被什么东西钩了一下。
那是一根夹在管道接缝处的金属丝,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把它抠出来,小心翼翼地装进证物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