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小鱼的女生
其实刚刚离开家的时候，姆姆对未来充满了恐惧的想象，她会不会饿死？会不会遇到坏人直接被卖掉？或者被抓进黑煤窑做奴工……那时她真的好不想离开那座她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南部小城，可是她不得不走。
萧诚走进青旅时恰好看见姆姆正在落泪。
“怎么，你这是喜极而泣吗？”他用不自然的腔调开着生硬的玩笑，话刚说完自己先露出窘迫又后悔的表情。
姆姆看到他这么纠结的样子，不由破涕而笑。
萧诚和丸子一样也是陶瓷学院的大四学生，不过已经确定被保送研究生了。他高高的，有些瘦，皮肤白白，架着眼镜，不算多么英俊，大部分时间都沉默而羞涩，存在感极弱，所以虽然和萧诚认识很久，但姆姆还是会经常忘记他的样子，想不起他的名字。
萧诚只有在丸子面前才会表现得格外活泼，最初姆姆还以为萧诚和丸子是一对，直到一天丸子忽然搂着萧诚的脖子大笑，还大声喊他，萧姐姐哇！
“太娘了哈，我才不要这样的男生当我的男朋友呢！”丸子笑嘻嘻这样说。“有时我觉得萧诚比我都还更像女人，我衣服上扣子松了，他先看到，后来还帮我给缝好！天啦，那针脚整齐密实的，啧啧！”
青旅老板领回一只刚刚一个月大的雪球般的小白狗，大家都爱不释手，争着抱它。后来又一本正经聚在一起讨论小狗到底是公的母的。
丸子坚持说一定是公的。有人不赞同，说可是它明明有小奶奶的。
“喂，男人也有呀！”当时正好萧诚也在场，丸子便伸手向他一指，“他就有！”
萧诚的脸一下涨得通红。
其实丸子没有恶意，她只是口没遮拦惯了。但一向不爱说话的姆姆还是忍不住出声制止，“够了，丸子，你不要老欺负他。”
萧诚向姆姆投去感激的一瞥。
后来姆姆回忆，这件事就发生在萧诚送她六角龙鱼前不久。
姆姆原来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六角龙鱼这么奇特又可爱的鱼类，在她成长的地方是没有这种鱼卖的。
半透明的窄长身躯，头的两侧长着淡红色的柱状触角，底圆上尖，左右各有三个，腹下还有一对脚掌般的前足，看上去真的好似一条迷你幼龙。
萧诚告诉姆姆，六角龙鱼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鱼，它是一种蝾螈。
还有六角龙鱼喜欢吃水蚯蚓。
姆姆不知道要去哪儿买水蚯蚓，萧诚就常常“送货上门”.
一起喂六角龙鱼的时候，萧诚会有的没的向姆姆说些什么。
比如他最初知道姆姆第一次向创意集市提交作品申请就通过时，是多么的震惊和敬佩。
还有自我介绍说他其实是个农民，家在婺源附近一个叫做李坑的地方。
刚开始姆姆有点不相信，看萧诚那种亲和淡雅的样子，她想象不出他曾扛着锄头跟随父母去种地。
后来听丸子说才知道，萧诚家在婺源开了好几间旅社和饭馆，家里还有不少祖上留下的茶树。
“他们家的茶叶最便宜也要好几千一斤，大多上万的。你别看这家伙成天受气包似的话都不敢大声说，其实富得流油哦。”
真实的家境被揭穿后，萧诚在丸子的威逼下从家里带了最好的茶叶请青旅所有的工作人员饮用。
姆姆那杯是萧诚亲自替她冲泡的，先用开水暖杯，然后放入茶叶加水，小心倒掉头一道茶水，接着第二次加水，这才将杯子递给姆姆。
“瞧，这几片茶叶根部有点发黑了，这是因为采茶的时候用指甲去掐下来的，正确的手势应该是用两个手指的指腹轻轻地将茶摘下来，这样茶叶经过加工后才能保持通身碧绿。”萧诚用轻柔的语调，作着行家才懂的讲解。所有人都停止了嬉闹，静静凝听。姆姆也不由深深望向萧诚，这个之前对她而言一直面目模糊的男生，如今竟在她心中有了十分明晰的印象，她甚至会留意到他眉尾的小黑痣、牙齿格外洁白这样的小细节。
“哎，我觉得萧诚喜欢你呀。”
听到丸子这样打趣，姆姆并不觉得十分吃惊。
“嗯，我想我也有点喜欢萧诚。”
丸子惊坏了，她没料到一向沉静的姆姆竟然如此大胆和直白。“那、那我去告诉萧诚哈！”回过神来的丸子屁颠屁颠跑出去了。
就这样，姆姆和萧诚在一起了。
在小镇安定下来之后，姆姆每周都会和妈妈通一次电话。
总是选在天气最好的时候，在阳光照耀最充足的青旅大厅长沙发上，用最舒服的姿势窝着，她必须酝酿出十足的好情绪，不然她实在无法完成和妈妈之间的交谈。
她不能表现出丝毫对妈妈的想念，更不能表现出对于离家出走这个决定她实际上有多么的后悔。
“有好好吃饭吗？”
“有。”
“有好好睡觉吗？”
“有。”
“有想念妈妈吗？”
当然有，好想好想，可是对于这个问题姆姆总是含糊其辞，最多“唔”上一声。还有一个问题，不管妈妈怎么追问，姆姆都不会回答，那就是，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姆姆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因一场意外去世了。妈妈并不是多坚强能干的女人，这些年完全是靠着大伯父的接济，她们母女才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大伯父很有钱，有自己的工厂。他没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时常说，我侄女就等于我亲女儿，我有的一切以后都是她的。对此大伯母也没有丝毫的异议。但是……
但奶奶不肯，她费尽周折终于从人贩子手上买了一个男孩，要给母家接续香火。
“回来吧，孩子。”妈妈忽然在电话那头用乞求的口吻说。“小正说了，如果你是因为他才要离开，那么他走。”
姆姆握着手机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她听见电话那头忽然插入一道少年的喊叫，“莓莓，莓莓！”
仓皇间，姆姆挂断了电话。
电话铃声又响起了。姆姆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再次接听，那头传来的是母亲关切的询问，但姆姆知道小正一定还在旁边。
“我交了男朋友呢，妈妈。”姆姆用捏出来的甜蜜嗓音这样向母亲汇报。
所以，小正一定要相信她过得很好。
第一次见到小正，姆姆七岁。她一看到他就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抱回来给她养的那只小猫。大概对陌生的环境感到恐惧，小猫钻进了杂物间的旮旯，再也不肯出来，用牛奶哄、小鱼汤哄都不管用。姆姆不得不和爸爸妈妈一起把杂物间的东西一样样搬出来，后来小猫无处容身了，只能瑟瑟贴在墙角，姆姆一直记得当时小猫琥珀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惊恐的眼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