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塔

文/鲨鲨比亚

之一

塔塔可以和我上同一所中学，完全是因为我小姨的缘故。她刚刚升任了副校长，塔塔这才能有幸被“捎带”着过上正常的少年都在过的生活。

我必须不厌其烦一遍遍讲给塔塔听，“上课要乖乖坐好哦，不可以打搅到老师讲课，如果想和同学说话，一定要等下课或者放学的时候。到了吃饭的时间你一定要记得来找我，零食和零钱都在我这里呢。”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如果有谁欺负了你，一定要记得来向我告状哦！”

但是即使是在塔塔最聪明的时候，他也不善于识别别人的恶意，又或者说，他不太在乎这些，别人对他不好，他会先反省他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世界上是真的有那种非常聪明同时又非常善良可爱的小孩，宛若天使，比如小时候的塔塔。可惜，这样的孩子也如瓷器般易碎。

塔塔从未找我告过状，刚开始我以为别的孩子是忌惮我小姨的权威，当然也有可能他们每个人都心地善良，能够接受塔塔的与众不同。

“白痴！”

当我接下塔塔书包的时候，骑着自行车的男生一边怪叫着一边从后边用力扇了一下塔塔的后脑勺，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骑开很远。

我觉得我气得浑身皮肤都要开始燃烧了，“在这里等着我，塔塔！”我决定追上去，用力把那个死小子拽下车，然后抓着他的头发押着他到塔塔面前让他道歉，我脑海中浮现着一连串栩栩如生的暴力画面，但我还没来得及跑出去，已经有人把那个嘴贱的男生拉下了自行车。

男生摔得很惨，自行车也跌在一旁，车轱辘向天，兀自骨碌碌转着。

仗义出手的人是夜铮。

他提拽那个中等身高的男生的架势就像在拎一只小鸡。我忍不住想象如果哪一天我要是被夜铮抱起来，那应该就像抱一只洋娃娃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吧？

这种想象让我脸红，我没有留意到那个女生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塔塔，会那样说你的人都有一颗很坏的心，”皮肤若白雪一般柔白而清洁的女生走到塔塔身边，她用很轻柔的声音向他说，“那样的坏人才是真正的白痴。”

将欺负塔塔的坏男生拖拽过来的夜铮听见了女孩子的话，他盯着她看，我发现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就像夏日夜晚很暗的河边，萤火虫忽然飞过。

转瞬即逝的光，却留下了不可磨灭又柔情脉脉的痕迹。

塔塔傻乎乎地冲那个女孩子笑。

那个女孩子也冲他笑，同时又说，“我叫沈雪绒。”

这件事之后，雪绒以光一般的速度成了夜铮的女朋友。

之二

塔塔是被我父母收养的孩子。

我们是真正的发小。在我们都还蹒跚学步被保姆用学步带捆绑着像遛狗似的在草地上乱窜时，我们就已经结识了，有照片为证。我拖着鼻涕他淌着口水，一样邋遢一样萌一样傻。

塔塔在五岁时被确认为天才。

因为他忽然哭闹着不肯去上幼儿园，他爸妈不得不带他去看儿童心理专家，测了智商，测出一个无比惊人的数字。

我想我就是在我的爸爸妈妈用羡慕的口吻讨论塔塔是个聪明绝顶的小天才的时候开始讨厌他的。

爸妈说起塔塔时那种热烈的口吻让我觉得他们喜欢塔塔更胜于我。

两年后，塔塔的父母因为意外去世。

塔塔不管父系亲戚那边还是母系亲属那边都是人丁单薄，真的没有什么近亲能够担负起照料他的责任，而我的妈妈和塔塔妈妈从小就是最好的朋友，情同姐妹，于是她挺身而出领养了这个小孤儿。

“因为塔塔是天才吧？妈妈要的不过是个可以拿出来炫耀的小孩。”七岁的我就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什么？”正在切水果的妈妈惊得手中的刀都落在了案板上。

“如果塔塔是个笨蛋的话，比我还要笨的话，你根本理都不要理他！”我说。

我记得这句话令我老妈差点儿伤心得掉下眼泪，然后她还第一次对我动了手，要不是我爸及时出面解救，我的屁股就可以亮出来和动物园里的猴子媲美了。

“这孩子完全没有同情心的。”我一直记得妈妈当时说了这样的话，也许这仅仅是她气头上的口不择言，但这么多年，我从没忘记过这句话。

没有同情心的人是什么？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雪绒显然是个特别有同情心的女孩子，甚至是同情心泛滥，她对待塔塔的方式就像对待一头傻乎乎的小奶狗，她会在塔塔吃饭的时候不停地帮他擦掉嘴边沾的菜汁、饭粒什么的。而我一向都只是把纸巾丢给塔塔，然后很不屑地斥责他，塔塔你还能再脏一点么？

夜铮和雪绒在一起后，我感受到深深的挫败感。我和夜铮近水楼台这么多年，最后竟然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孩捷足先登？

可是内心深处我又不得不向自己承认，我败得理所当然。

我不够好，这便是全部的理由。

之三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妈绝对没有我以为的那样肤浅和假惺惺。塔塔因为脑部受伤，非常“顺利”地由不可比拟的天才转变为无可救药的白痴，我妈竟然丝毫没有嫌弃他，反而更加疼爱他。

在我记忆中有那么几年妈妈总是带着塔塔全国各地四处奔波，她甚至还带着他出了一次国，只是为了找到更好的医生，妈妈后来绝望地说，她根本不奢求塔塔可以再变回那个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记忆力就像数码相机的天才小孩，她只希望塔塔能恢复得像正常孩子一样，仅仅是这样。

但那个创伤无法修复。

不止一个医生这样宣判后，我妈转变了策略，她开始不惜一切地为塔塔的未来铺路，想尽办法把他塞进正常的学校，为他专门存了一笔钱，甚至直至今日仍在尝试从塔塔身上寻找残余的天才碎片，为他请专门的绘画老师、音乐老师，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我妈显然有颗鲸鱼一样博大的心，但丝毫没有遗传给我。塔塔丧失了他的聪明，丝毫不曾减低我对他的憎恶。

他不再聪明了，反而更加受宠受重视，我成百上千次的想象过 ，如果塔塔不曾出现在我们家里，我将过上一种怎样截然不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