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归途

余朝暮向来对这些封建迷信嗤之以鼻，然而那天他却听得哑口无言。

因为，全部都应验了。

那天余朝暮听说戴教授要被拉走，急急忙忙跑下楼去。只见一辆救护车停在二单元楼下，旁边就是社区小花园，十数个退休的奶奶、带小孩的阿姨、捉迷藏的伙伴都停了手上的动作，朝楼洞里巴望。

戴妈妈拉扯着戴子葳，不让他干扰医生的脚步。

余朝暮也不敢上前，因为他听到些风言风语，说戴子葳的妈妈在美国被人欺负了，戴叔叔受了刺激，所以要去医院治疗。余朝暮心想，戴子葳看到自己一定会尴尬。虽然他那时候还不明白什么叫“被欺负了”。

可当看到戴子葳哭着去追被拉上车的戴叔叔时，余朝暮还是忍不住跑过去拽住了他。

戴教授眼镜歪歪地挂在鼻梁上，目光狂热，盯着戴子葳和余朝暮大喊道：“有限事物的自立性，都是幻觉、幻觉！”

“爸！”戴子葳喊破了音，嘶哑着嗓子叫道。

戴教授浑身一颤，眼神似乎恢复了几分清明，他挣扎着要去抱戴子葳，“儿子、儿子！”

然而，文弱的哲学教授如何敌得过两个专业素质过人的精神病院医生，等戴子葳挣脱余朝暮的手臂跑过去时，车已经开走了，留给他的只有一副破碎的眼镜框。

虽然戴教授喊的是儿子，可余朝暮始终认为这句话是对他们两个说的。想起当日最后一次见戴叔叔，余朝暮相信那是一次男人间的交接，戴叔叔郑重地将照顾戴子葳的重责交付在自己手上。

戴子葳哭了好久，除了学前班那次，余朝暮从来没见过他哭，因为以前无论是玩游戏摔跤或者弄坏了他的玩具，戴子葳总是像戴叔叔一样抿抿嘴说没事。可是那天，戴子葳站在楼下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余朝暮心里忽然很难受，他走过去攀住戴子葳的胳膊，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紧紧抱住了他。

——记得那本书吗，人生总有进退，我陪着你就是了。

是的，那本书上还写着，感谢十八岁岁那年的远行，它让我明白，有些人生必得经历挫折，有些花必得等待春天，虽然有的花儿春天来得晚一些，可每一朵花儿，必有它自己开的模样。

可是，有些人的春天，注定在十八岁盛开，也在十八岁夭折。

4.

大概是戴妈妈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眼光，戴子葳小学毕业就搬家了。分别那天，余朝暮和戴子葳约定，再相逢时，必用今日拥抱，见证两人不变的友谊。

莫寒当时羡慕极了，她也想加入这个约定来证明自己和二人的友谊同样深厚，只是女生的觉悟让她羞于开口，直到戴子葳离开，她也没能将这句话说出来。

——抱抱我吧，我们也永远是朋友！

十八岁那年，戴子葳重新回到了师大附中。

彼时余朝暮作为附小第一正太、附中第一萌帅升入了师大附中高中部后，稳稳占据着校草的霸主地位。他喜欢打篮球，身材在球衣下蹭蹭地拉长，一个华丽的转身便从可爱的黑子哲也变成了风靡全校的火神大我。余朝暮是校篮球队队长，每周二下午都去球场练球，于是那节自习课年级出勤率格外低，后来甚至不得不改成大扫除——课外活动的另一种说法。

又是周二，余朝暮抱着篮球来到球场，却意外地发现这里异常冷清。他对那些不知所谓的女生没有半点好感，但是突然的真空也多少让人感到压抑。

——人呢？

——听说今天转来个特帅的男生，都跑去看了吧。

无聊。余朝暮翻了个白眼，拍起篮球开始热身。没打多久，校门那边过来一群人，嘈杂的声音让余朝暮很不爽——尤其这嘈杂不是为自己准备的，他抬起头，朝声音的源头望去。

人群中间围着一个男生，和他身高相仿，却有几分瘦弱；肤色白皙，深褐色的刘海下，一双眼眸流露出尴尬之意。

大概是太腼腆了，吃不消附中女生的热情。

男生看到余朝暮在打篮球，眼中露出几分喜色，快步跑了过来。而余朝暮的前任粉丝们看到新来的校草也要打篮球更加激动，在球场外大喊着为他加油。

斗牛、斗牛！

余朝暮将篮球扔给男生，只见他接住后运球到三分线，双脚起跳，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将球投入网中。

场外女生兴奋得尖叫，而和余朝暮打篮球的同学却忧心忡忡，该不会打起来吧？

余朝暮抿着嘴一言不发，径直朝男生走去。

——还是喜欢用左手投篮，毛病。

——嗯。

男生点点头，一把搂住了余朝暮，而余朝暮也在周围人的尖叫声中无比淡定地抱住男生，更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

莫寒每次想起，都觉得那是自己见过最温馨的一次拥抱，可为什么后来会被玷污得那般不堪。

就像席慕容说过的，世间总有一些事，是我们永远无法解释也无法说清的，我必须接受自己的渺小和自己的无能为力了。

5.

那时，“耽误青少年美好前程”的小说大行其道，高三繁重的课业下，人们正愁不知如何缓解压力，他们俩的出现给了无数人欢乐的理由。

运动会的加油稿中，以往老掉牙的“东风吹战鼓擂，运动场上谁怕谁”忽然换成了诸如“紫薇（子葳）星独占中天，耿耿星河为谁眠；八百米红尘赛道，朝朝暮暮伴身边”这样让广播站主持忍俊不禁却又无法与全校同学共享的话。

新年晚会上，压轴话剧《紫薇问你姓福吗？》将还珠格格里面那句经典的“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改成“从朝朝暮暮走到暮暮朝朝”，在剧社台柱的深情演绎下绕阶梯教室三日余音不绝。

还有就是篮球队比赛，附中每次与别的学校有正式比赛，学生会都会拨款拉横幅支持本校篮球事业。然而自从戴子葳加入之后，原本上场五人每人一张的加油海报变成了其他三人单人照，戴子葳和余朝暮却是双倍大小、经过PS处理的并肩合影——表情异常甜蜜。

余朝暮为此发过几次火，有一回还差点动起手来。他先前觉得这样恶搞自己和戴子葳玷污了两人的友谊，然而随着流言愈广，自己已经不堪其扰而戴子葳却丝毫不受影响，余朝暮心里开始犯嘀咕，和他拥抱起来温馨的感觉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心惊肉跳、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