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衾

痴傻的少爷却丝毫不理会，只自顾自的念着，“很冷。阿五，等我。”

当钱默峦发觉自己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握成拳，刚刚才在寺里听到的那些深奥佛理顿时化为乌有——只留下怨恨深切。

那天，年幼的阿五高烧不退，已经神志不清了。匪寨的柴房漏风漏雨，他们只好躲在角落里，少爷的怀抱很温暖——他紧紧地抱着他。

他说，啊呜，你要撑住，你答应过要一辈子跟着我，我们一同读书习字，你愿意从商也好，愿意为官也好，都随你。我们要一同娶妻生子，在同一间宅院里过安乐的日子——阿五，你再也不必受苦，再也不必受苦。

他听得到，却说不出，心里还是一片欢喜。

少爷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

阿五，少爷最后对他说，你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

少爷逃了，趁着下了暴雨的深夜，逃了。

“阿——”钱静峰的嘴长得老大，却咬不出下一个字来，直到口水沿着他的下巴流到衣服上，“阿——五，教你，写。”

说完，他便坐在书桌前，右手用力的攥着毛笔，他面容平和，眼神专注——就像从前一样。但不一样的是，那歪曲的笔画里早已经没有漂亮的字体，留下的只是狼藉一片。

“阿五。”好像是因为终于好好地喊出了他的名字，钱少爷得意地笑起来，“好看？”

“好看。”

听到他的称赞，那痴傻的少爷就笑弯了眉眼，“给——”

他已经忘记了过去的种种，却唯独记得要把最好的都留给阿五——他早已经在冰冷的雨水中尝尽了人情冷暖，阿五就是他心里仅剩的温存。

“五爷，您在？”

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钱默峦轻声问，“何事？”

“夫人听说您从清源寺回来，让您过去，说有事要问。”

钱家三代单传，钱老爷的独子英年早逝之后，唯一的孙子钱静峰又遭此变故。子不语怪力乱神，但钱家老爷和夫人却对鬼神之说颇为敬畏——清源寺出手最阔绰的香客便是钱夫人了。

“默峦，我听说你今天去了寺里，怎么这么快便赶回来了？”

钱默峦点点头，答道，“我去上了香，替少爷求了个平安签，没有旁的事，便早些回来了。”

“哦？签文怎么说？”

“主持大师忙于讲经，无暇解签——但却是支上上签。”

钱夫人一听，心中大喜，双手合十念道，“佛祖保佑，保佑我钱家和乐安泰，再无事端。

5.

绿水怎解清风意？

老人们常说，这男女之情最怕的便是一个“藏”字。

但鱼小棉却偏偏要把那懵懂的感情藏在心里——即便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她也不肯说破。漕鱼小棉自幼在满是男人的漕帮长大，家里只有一位长兄，她是唯一的女儿，极受宠爱。本来已经到了十八岁待嫁的年纪，却还像个孩子。去她家提亲的倒是不少，但她就是不肯松口，长得好的她嫌门第低，门第高的她嫌规矩多，规矩少的她嫌不识字，学问好的她嫌长得丑……最后，还是她阿嫂替她打圆场，说小棉心里怕是有人了。

当阿嫂说这话的时候，鱼小棉却忽地想到了她的啊呜。

啊呜不叫啊呜，他叫阿五，后来又有了端端正正的表字叫墨峦——但她还是喜欢叫他啊呜。

所谓情不知所起。鱼小棉也不曾记得自己是何时对他动了心，只记得那柴房里瘦弱的孩子病得要死了，她央求柳叔找寨子里的大夫来瞧，这才救下他一命。

谁知他却不领情，从来不对她笑，只会问，他回来了吗？

她知道他说的是谁，就是那个逃下山的孩子。柳叔说，那是钱家的小少爷，钱家人都奸猾得很，本以为他对着小厮情深义重，谁知他还是一个人逃了……鱼小棉把这些话学给啊呜听，啊呜却不信。

他就相信少爷一定会回来救他。

鱼小棉说，清源城离这儿又不远，他若肯回来，早就回来了。

啊呜却忽地变了神色，央求她放他走。

——好啊，你让我放你，便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没想好，你答应就是了。

只要你说，只要我能，一定为你办到。

鱼小棉心中欢喜，一眼瞧见了他脖子上的翡翠鱼——那，你就把这个给我当个信物，若我想好了要什么，你再换回来。

“啊呜，你可记得我救过你一命？”鱼小棉一边说，一边咬着手上的山楂糕，那红红的亮亮的颜色是他最喜欢的。

钱默峦却有些漫不经心，“鱼大小姐救命之恩，钱默峦没齿难忘——还请您不要忘了还我的翡翠鱼。”

“哈～！我鱼小棉要什么有什么，实在难想出还有什么是最想要的！”

鱼小棉在街上东逛逛、西瞧瞧，却忽然看到远处敲锣打鼓的动静，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街上的人们都巴望着瞧，孩子们更是闹得欢。直到一间小院子里出来一位穿着大红喜服的新娘，鱼小棉看得眼睛都直了，手上的山楂糕掉在地上——她觉得羡慕，她觉得那披着红盖头的才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啊呜。”

“嗯？”

她心跳得厉害，就像一只小鱼揣进了怀里，“啊呜，我想到了。”

扎着大红花的新郎官从威风的大白马上下来，亲自为新娘掀起了轿帘。

“我想当新娘子。”她说，“我要在最大的喜船上成亲，让船在清源江上走，城里的每个人都能看到我是最漂亮的新娘！”

她说完，兴奋地看着身后的钱默峦。

他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有些惊讶，随即笑道，“这不难。”

周围嘈杂的人声仿佛瞬间被隔离，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个，面对面站着，相互望着。

他说，“鱼小棉，我钱默峦一定娶你。”

6.

忘却情深世事空。

佛经上说，心无挂碍，便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才能涅槃。

但这一个“忘”字就已经比登天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