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衾

住持大师亲自为钱默峦斟茶,小小的禅房里茶香四溢。钱默峦赞道,好茶。老和尚却笑而不语——出家人无眼耳鼻舌身意,好与不好,亦是空泛。

“大师,若有一日我能放下仇恨,大师可愿接纳我为佛家弟子?”

大师一笑,“施主天资聪颖,经商有道,但恕老衲直言,若论修行,恐难参悟——只得顿悟。”

“参悟要靠慧根,顿悟却只待机缘。”钱默峦品了品杯中清茶,“倒不知哪个更难了。”

“阿——五。”钱少爷捧着捡来的蝉蜕跑进禅房,拿给钱默峦看,“给,阿五。”

钱默峦笑着接过来,“大师,若是少爷——静峰,大师可愿收下他?”

“老衲不才,蒙施主错爱。”住持大师点点头,“这位施主身怀大智,却无奈执念太深。”

“少爷已经痴傻如此,何来执念?”

老和尚指了指桌上的蝉蜕,答道,“这便是执念。”

钱默峦还记得那天,板子打在身上火辣辣的疼,掌柜的从他身上搜出了那条翡翠鱼——这不值几个钱,但铺子里怎么能养偷东西的贼?

他却不能辩解,他不能说——这鱼是少爷给的。

板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渐渐模糊了,掌柜查数的声音也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他觉得他就要死了——他这样的孩子千千万,爹娘都不要他,又有谁会在乎他的死活?

少爷。

少爷护他在身下,仔细把他的手脚都藏在怀中,如同护雏的鸟,张开羽翼,与掌柜凶狠地对视!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怎能对他下这样的死手,何况,那东西是我偷来给他的,你便打我吧!

钱默峦从梦中惊醒,汗湿一片,钱少爷就靠在他的身边,梦中含含糊糊地喊他的名字,“送少爷回家。”

开车的小厮忙问,“那您呢?”

“我到哪里去也轮到你问了?”

“不敢。”小厮赶紧赔笑,“小的是怕少爷醒了问起。”

“我去城西迎客渡。”

迎客渡历来就是漕帮的地盘,鱼爷的宅院也就在这渡口附近,走路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听说这位鼎鼎有名的钱五爷来访,鱼爷不敢怠慢,亲自出面相迎。一见面,竟不拿他当晚辈,一句“钱五爷,有礼”,倒不知是不是讽刺他这主不主仆不仆的身份。

“你钱家是大户人家,书香门第。我老鱼不懂得教女儿,丫头顽劣,怕是当不起你钱五爷的三媒六聘。”

“我真心想娶鱼小棉,望鱼爷成全。”

钱默峦这话说完,想也不想便直直跪下,他这一跪可让鱼爷愣住了,“我鱼家同你钱家素无往来,若非要扯些关系,也是仇怨。当年我义弟劫了你,阴差阳错害你家少爷成了傻子——可你呢?四年前带着官兵屠山,连尸首都没给他留。你钱默峦是个狠角色,恕我老鱼不敢将女儿交给你。”

“阿爹!”

鱼爷的话才说完,就看到自家女儿从后院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到钱默峦的旁边,“阿爹,我鱼小棉就要嫁给啊呜。”

“胡闹!”

青花瓷的大花瓶被甩到窗子上,砸得粉碎,跪在正堂里的钱默峦却纹丝不动,他只有一句话,“我要娶鱼小棉。”

清源镇的雨总是突如其来,如同人间的旦夕祸福。钱默峦跪在鱼家宅院门口,一天一夜,任深夜的寒风刺骨,雨水湿透他的衣裳——他只有那一个念想,他要娶鱼小棉。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

7.

别离此恨同归去。

不如归去。

当真不如归去。

那天也是下了这样大的雨,少爷从山上逃出去的那天,他养尊处优惯了,怎么受得了这样的苦?但阿五向来比他体弱,如果不能快点到钱家去找人救他,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抗得过这一关。

“很冷。”钱默峦喃喃地说。

鱼小棉听不清他的话,只把暖和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啊呜,啊呜你醒醒。”

“原来,雨天是这样冷的——我终于,知道了。”

当他终于睁开眼睛,鱼小棉的泪水止不住地滑落——原来,恐惧是这样的无边无际,原来,她是这样的怕会失去他。

“阿爹,我要嫁给啊呜,我鱼小棉此生非他不嫁。”

鱼爷瞧着她落魄的模样,问她,若有一日他辜负了你,你可会后悔?

“我只知道,从前不曾,以后也不会有一人像他这样……让我牵挂难忘。”

当钱家提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在清源城里转了一圈,最终来到鱼家门口时,全城的人都知道了钱五爷的痴心——这是件大事,自此以后两家成了一家,这清源就成了一家的天下。钱家拿出了城南郊区的百亩良田作聘,鱼家拿出整艘货船当作陪嫁——全城的人无不羡慕这金玉良缘。

钱少爷坐在书房门口的石头台阶上,手里捧着那条翡翠鱼,他想找阿五,他想把这个给他——阿五最喜欢了,整天戴在身上,一刻也不离。

但他却找不到他。

他们都说阿五要成亲了,成亲是什么,他不懂。他只知道宅子里所有的人都在不停的忙活,裁衣裳,整院子,但他却不觉得热闹。

因为阿五不在。

婚期定在了七月初六,是个难得的黄道吉日。迎亲的队伍格外隆重,打头的洋汽车被大红绸子装扮得喜气非凡,一路上敲敲打打好不热闹,全城的男女老少都站在街边看着,跟着这队伍一直走到城西渔场。往日晒网的架子上挂满了彩绸,本该羞涩聘婷的新嫁娘不顾阿嫂阻拦,硬是站在迎客渡口远远地巴望——她鱼小棉从来都不怕旁人笑话,她从来都不畏惧质疑的眼光,她只求一生天真,喜乐无忧。

她看见了。

她看见那个她自初见就偷偷放进心里的人,胸前挂着大红的绸花,来迎娶她。

她被喜娘搀扶着登上用彩绸装点的喜船,她对着他笑,笑得比蜜还甜,大红的喜帕盖在头上,她听到他的声音,“听话,莫要出声,莫要乱瞧。”

她便乖乖的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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