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霞珠
这漫长仙境早让人学得聪明,
一个个心知肚明地装着糊涂。
金一涵再到神鹏殿时就见个红衣服的丫头跷着二郎腿坐在碧波亭里吃着长生果,果壳碎碎扔了一地,惹得几只蓝羽的鸟雀唧唧喳喳啄食。
“我保证这是你赢过的最大一场赌局,她真是好大一个麻烦啊。”陆可风看来着实头痛,连靠近碧波亭的意思都没有,只远远指给他看,“喏,本想让她清闲度日就好,给她几本仙规戒律让她熟络下,啧啧。”他摇头无奈挤出一声笑,金一涵便看到红菱屁股下面垫坐的两本厚厚典籍,胆大无礼如此,真不知她是如何得的仙缘。
只是,陆可风本不是如此没有力度的人,他要真心调教,定不会容她如此。这家伙,不知又有什么玄机蹊跷。
“喂,你们两个都是一身大红,倒是蛮配,直接上喜堂刚刚好。”金一涵正思忖着就被陆可风碰了碰肩膀,冲他打趣地一笑,眉目里流出一抹坏。金一涵冷冷剜他一眼待要还击,却听他慢悠悠道:“怕是放不下云衣吧。”
这下红衣美公子直接瘪了气,心头的一口血都慌得凝固住,秘密被人道破的感觉好似忽然受了支暗箭。最可怕的敌人,果真莫过于知己,痛处拿捏得既准且狠。
他对云衣的感情自以为秘而不宣,那样云淡风轻地隐藏了许多年,不是怕拒绝而不敢戳破,只因明白,一旦袒露,三个人便再不会如此,互为知己嬉笑怒骂,孩童一般不拘任何。他更明白,云衣待陆可风也是同样。这漫长仙境早让人学得聪明,一个个心知肚明地装着糊涂。
既然如此,何不珍惜这稳定状态,只管把酒言欢,却无关任何风月。
只是他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多深的演技都藏不住的秘密,随意的一个眼光不自觉的一句酸味言辞,甚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一缕情绪,都早将他出卖尽了。
而陆可风这家伙若不是如今又有什么算计,估计仍不会这样无趣地道破。
“好兄弟,我要出门一趟,先替我照看下这位岛国来的小公主,大有长进我倒不奢望,只要保她周全别给我闯祸就好。”果然如此,陆可风又把这麻烦甩给了他,还搭着金一涵的肩膀,邪邪的表情装满威逼利诱:“我可是个很容易醉的人,酒后胡言不定哪一朝口无遮拦,那可就……”
“拿这种事来威胁我,你真是君子。”
“她依然归属我门下,出了任何差错都是我担着,得了任何善果都是你功劳,如此美事双手奉上,我真是君子。”厚颜无耻如此,金一涵的凤目里全是甘拜下风的无奈。
“兔兄,珍重啊。”陆可风把那句幸灾乐祸的劝慰还了他就笑嘻嘻跃到云端,“呼啦”一声从背上展开一对巨大的翅,再看时便是只楼宇般大小的鹏鸟滑出视线,一路流云相随,琼花纷飞。
亭子里那丫头似乎听到声响,这才把脸扭过来,隔着疏疏花木,竟有惊鸿一瞥的容貌。皮肤似润着水的白绸,及腰紫发又似霞云炫目,眸光清冽,唇齿鲜妍,那一身红纱衣也果然与他十分相称。
金一涵轻咳了声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红菱也一下子弹起来,盯着金一涵目不转睛,晃过神便不客气地丢出一句,“你就是那只兔子丹君?”
金一涵眉目蹙了蹙,传言中的刁蛮才初见已显山露水,他便只能实话实说:“红菱姑娘来自夏岛?听说那里四季如夏,繁花不败,果木丰硕,只是如此人杰地灵的地方怎么滋养出个个例呢?”一句话呛得红菱柳眉倒竖,却昂着脸继续反问:“就是你和那只鹏鸟打赌,把我像个弃物丢来丢去?”
金一涵也不心虚,笑着道:“所幸,在下赢了。”
“不过听云衣说,他又将我暂时托付给你照顾了。我本是不愿意去的,但既然你已先视我为烫手山芋,我倒要叨扰一下,免得你太舒服。”说着已经蹦过来扯着金一涵的袖口便往赤焰阁里去,满脸是恶作剧胜利的表情。
其实和金一涵这先是兔精后是仙君的活了数百年的人物比起来,她着实还是个孩子,再刁钻在他眼里也都是些幼稚把戏,倒没什么本质上不可救药的恶劣。
瑛儿远远便迎过来见到红菱甜甜喊一声姐姐,她对瑛儿倒是一改刁蛮,蹲下来摸着他的丫髻说:“这么漂亮的小人儿,怎么拜了个这样的师傅,可惜可惜。”
“师傅可招仙子们喜欢呢,红菱姐姐来时路上该见过那些个姐姐们的眼神吧,瑛儿看不懂,但瑛儿看好吃的时便是那样。”这人小鬼大的小仙童,素来伶俐,嘴上抹蜜,既维护师傅也不得罪红菱,给她端了盘仙果才蹦跳着跑了。
“我这里祸你尽可以随便闯,反正有人担着。”金一涵说着心里还在琢磨着治她的法子,转身查看一眼炉火,再回头那丫头已经等不及般闯下祸来。
一方八卦镜“嘭”地落在地上,镜面里的水银溃散开来,荡在空气中似一串串浮动的珍珠。他刚窃喜着找到由头好好吓吓她,却见那丫头一张脸已然惨白,捂着嘴整个人一动不动。
“仙家的东西没那么容易就碎了,不用怕成这样。”一出口却变成安慰,这丹君连刀子嘴都钝了。再看那八卦镜果然已自行聚拢回去,只是镜面里的景象把金一涵也骇了一跳——
巨大的海浪似群疯狂野象,嘶吼着汹涌袭向一座岛屿,那岛像是泊在中洲大陆岸边的一艘巨船,椭圆形状,距陆地并不遥远,更是架了数座长桥连通两岸,只是多数已经折断,停靠在周遭的舟船也被冲得四散而去。岛上大半屋田都已浸在水里,香花夹杂在泡沫中,彩衣漂浮在浑水上。一浪打来,金碧辉煌的殿宇没了进去,一浪退去,只剩遍地残瓦断壁。
这岛国,竟似就要毁在旦夕。待要仔细去看,便有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翅自天空滑了过去,遮蔽掉所有景象。
“是夏岛……”沉吟间猛地转身,身后的红菱不知何时早不见了。
隐约有股不祥之感,旋即追了出去。路过雷霆殿时,便闻雷声滚滚,不成曲调,反像是低吼或呜咽,怎么听都是满心的压抑。
兄弟之间,
答应了的事便要不遗余力地履行。
金一涵在南天门找到红菱时她已和守门天将动起手来,号着“放我出去,我要回家”之类的话,嗓子喑哑,一双眼也红肿得蟠桃似的。他知道劝也无用,干脆一颗定身丸塞进她嘴巴,而后皱着眉头将她抱了回去。事后不忘着人送了几颗仙丹给门卫大哥赔个不是。
他素来处事谨慎圆滑,只有在陆可风面前才会露出全无心计的一面。而在遇到陆可风之前,他从未有过朋友,更不知知己是个何物,只是修炼,孤独而不择手段地修炼。从第一次陆可风拢着他的肩膀唤他金兄开始,他便觉得这地界果然是个仙境,让他快活,让他说不出的暖意洋洋。
可惜他还是被陆可风那家伙给算计了,看来他早知夏岛有此一役,不忍心对她严苛,不知这关头放与不放,才躲了出去……
“我要回去,求你了,我要见哥哥……”号叫了半天无果,红菱也终于软了下来,嗓子已经一句话都挤不出只哀求地望着他,像只无辜的小兔子,金一涵见状拂袖便起身走了。
他最见不得女人哭,更见不得家园尽失亲人别离。因这痛,他已统统尝过。若不是因此,他亦不会有动力和毅力撑下那些修仙的年月。那丫头虽任性,也不失是个至情至性的人……
他就这么乱糟糟想着一路跑到神鹏殿去翻陆可风的牌子。因为仙人下凡总是惹出诸多情债孽事,南天门早不容许随便出入,只有陆可风这个苦力使者穿梭两界最为频繁,所以专为他铸了块牌子,哪一班守卫见了都需放行。不过那个嚣张的家伙从不将这牌子带在身上,所幸门将也都熟了他那张脸从不为难他。
如今这牌子可要派上用场。金一涵脚步匆匆行走在回廊里便看到云衣,隔着池莲花弯腰在碧波亭里扫着果壳,看到他便放下扫具走过来,将一块黑亮的牌子递给他,“可风让我给你的。”
金一涵有几分气,“他有没有说,自己躲在哪里欣赏他给我安排的好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