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心

文/邹庚昕

01

春煌二十二年的深秋,我站在御翔宫后的宫城上,向远处的赤仙江看去。黎国黄昏的天空下,赤仙江的江面微微泛红,像一个喝醉酒的男人。我的老师召空对我说过,这条流经皇城的江水里浸泡着许许多多的尸骨,当年祖上侵灭前朝国君,攻打宫城就是从赤仙江来的。一将功成万骨枯,祖上在赤仙江的断墙上举起前朝国君的头颅时,脚下是尚未熄灭的围城之火和堆积成山的黝黑残尸,但那些伤痕累累的战士根本不在乎身边死去的人,新的黎国国主诞生了,而他们是开国功臣,也许祖上并不这么认为,但他们坚信自己应该由此走上荣华富贵,于是他们欢呼着,甚至踩踏尸体或者将尸体踢入江中。

我不知道那些战士后来的结果,是得到了显赫的官位最终衣锦还乡还是在开国斩将的世代诅咒下死不瞑目,但我对江水中的尸体抱以惋惜之情,在他们的故乡,也许闺帐后还有等待他们的女子,也许炊灶前还有他们年迈的父母。老师召空说,这都不重要了,白幽,死去元知万事空,历史只认那些活下来的人,死掉的人,没有几个是能被人记住的。我站在宫城上,看着赤仙江的断墙,那段城墙如今虽然坍塌大半,黑黄的墙体上也攀爬了太多黯潮的水生藤蔓,断裂高墙却仍旧保持着当初那股雄雄屹立的傲然气魄。锁链一般的水藤都是从赤仙江里长出来的,十多年的时间,水底植物吸收城中日复一日的欲望挺立生长,像病变的蛇群一样爬上城墙,缠织成一面湿漉漉的古典浮雕。我说,召空,你错了,历史记不住那些活下来的人,你看当年随祖上征战南北的那些兵吏,有几个人被记住了,但是那些死去的人,他们的尸体改变了赤仙江的颜色,他们才是被记住的人,就算有朝一日我们黎国再次改朝换代,一代代君王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而他们,他们是历史的烙印。

听我这么说,我老师召空赶忙摇头,白幽,这种话你自己在心里想想也就算了,千万不要让别人听见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笑了笑,我说我累了,现在每天为了继承皇位的事情勾心斗角,我没睡过一个好觉,说一两句大逆不道的话又怎么样,我本来就是大逆不道的人。我走下宫城,召空像根木头一样站在城墙上,疲惫的天光在他身上支离破碎。他脸上有一种困惑的神色,他也许是在想,一旦我这种人成为国君,黎国会变成什么样。

我的父皇黎国之主已经年过七旬,他这一生之中并没有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作为一个游牧民族的后代,他甚至未曾有过一段戎马生涯。在他之前的国君,要么集人财物三力大兴土木修缮宫殿,要么率领千军万马开辟疆土安抚异族,最为疏于朝政的国君也懂得建立宗祠和编修文史,哪怕是做做样子给后人看,图一个心安理得。而父皇不一样,自从即位以来,他似乎对黎国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我知道前朝历史上有很多亡国之君,要么沉迷女色只顾得莺莺燕燕,要么醉心于长生之术以至于荒废朝政,但还没有哪个国君像我父皇一样一辈子过得这么稀里糊涂无所事事。当然,父皇生在了黎国一个最特别的时期,前所未有的辽阔疆域和百业兴旺的安康盛世造成了父皇慵懒的性格,记得小时候他在鸾心殿外晒太阳,我和兄弟姐妹们在他周围跑来跑去,他看着天空中黎国的太阳总是哀叹,前人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后人还能做什么呢。

那就制造后人吧。我猜父皇一定是这么想的,所以父皇刷新了黎国历史上的生育记录,一口气生了我们六十九个兄弟三十二个姐妹。更为奇妙的是,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中有复杂的血缘关系和利益勾当,有的兄弟或姐妹的母亲本身就是近亲,他们早在暗中拉帮结派扩充党羽,这为如今的皇位争夺埋下了巨大隐患。

很多时候,我夜晚掌灯路过父皇的寝宫,听见里面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动,那是父皇来回踱步的声音,这时我心里会有一个奇特的想法。父皇可能早就埋下伏笔,他深知黎国深宫的尔虞我诈,也知道多少王臣贵族围转在各个王子周身,所以干脆借此来玩儿一场千古游戏,不就是一个王位吗,生一群孩子让他们抢吧争吧。他在寝宫里听见窗外儿女撕咬群党乱谋的声响一人在夜下偷偷暗笑,我们手足相残他却在一旁落得自在快活。就像召空说的,我的不少想法都是大逆不道的,这一个也是,但谁能保证父皇不是这么想的呢?每当我和兄弟们去父皇的书房参理朝政,我都能从父皇眼中看到一丝狡黠的光,从那一丝光就看得出来,他应该从我们兄弟的争斗中获得了无尽的乐趣。

天卓星闪烁的那天夜里,我正在南书房查找一些史料。再过一段时间就是黎国的祭天仪式,父皇将在月千宫完成他此生最后一次祭天大典,宫中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太监宫女都要参加。这时,召空忽然派人来让我去御翔宫,我合上那本厚厚的史料,让人帮我做上了标记。

赶到御翔宫,召空脸上是一种既焦灼又兴奋的神色,从这一点我就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要等我亲自解决。召空让身边的人退下,关上雕花门窗,对我说:“四王子现在在凌烟阁。”四王子白陶是我的哥哥,也是皇位之争中颇具威胁的人,白陶从小胆识过人,办起事来心狠手辣,前不久他用计挑拨几位王子的关系清扫了一大片障碍,为此不惜连喜欢的女人也一同杀掉。不过白陶始终没能改掉自己的烟柳禀性,他过于沉溺于男女之事,每个月都要乔装出城去烟花巷寻欢作乐,召空和我察觉到这一点已经很久了。召空说话时激动得近乎战栗,他像一只盯着食物的老鼠一样眼睛里放射出尖利的冷光。我摸了摸自己手上的玉扳指,看着御翔宫缥缈的烛光,走过去抄起桌上的剪刀,将烛光剪灭,我说:“那还等什么?”

气温降了许多,我和召空加了一件袍衣出城,沿路打听来到凌烟阁。一进门,一群抹着胭脂水粉的姑娘就拥了上来。我环顾阁厅,四根高大壁柱支撑着巨大华丽的穹顶,所有门窗和阁栏上都是精细的雕工,窗帘、茶具以及姑娘们身上的绫罗绸缎无一不是上等货料,楼上楼下脂粉扑鼻笑语欢声。没想到,白陶向来留恋的就是这种地方,其实宫中也有许多姿色上佳的美人,但白陶似乎不感兴趣,也许他是喜欢这里的气氛。

召空从袖兜里掏出一锭银子给了老鸨,向她描绘白陶的容貌。老鸨用宫扇捂住半张嘴,目光落在召空的手上,那上面有一枚我赐给他的戒指。召空毫不犹豫地将戒指摘下来,老鸨冲楼上瞟一眼,说:“你们千万别砸坏了我的东西。对了,你们是他什么人,是仇家吗?”我一边上楼一边笑着说:“不是仇家,是兄弟,但我们要争一份家产。”我来到门前,本想一脚踹开门给白陶一个威慑,但我没那么做。我让召空递了一壶酒上来,然后轻轻推开门,拎着酒走到屏风前。白陶浑浊的声音传出来,“谁呀?”我说我是送酒的,白陶说他没有让人送酒,这桌上的酒还没喝完呢。我笑容可掬地走到屏风后面,左拥右抱和几个风尘女子打情骂俏的白陶整张脸瞬间凝固,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与惶惑,他张了一下嘴巴,也许想叫随从来解决我,可他意识到一切都晚了。

我呵斥那些赤肩裸背的女子出去,一个女子问你是谁呀凭什么让我们出去,白陶勃然大怒,拿起酒壶砸在她的头上,“你们都给我滚!”我坐下来,替我们两人斟上酒,我说:“白陶,别生气嘛,跟这种女人生气,不值得。”白陶僵硬的表情如一块坚冰,沉默着跟我喝完一杯酒。我刚把酒杯放下,他就“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扯住我的衣角,“好弟弟,好弟弟,你饶了我吧,你饶了我吧。”我呵出一口气,酝酿了半天,看着他仓皇的脸问:“白陶,你还记得十四弟是怎么死的吗?还记得王臣姜浒死前说的话吗?对了,还有你喜欢的那个女人,她叫春织,你还记得她死得有多惨吗?”我斟酒喝下,“过不了多久就是祭天仪式了,祭天前一个月,按照我们族人的规矩,连肉都不能吃。哦,不能吃肉,四哥你倒忍不住吃胭脂了,父皇要是知道,直接就把你打发到胭脂铺去,你一辈子都别想回宫。”白陶僵直地跪在地上,听我抑扬顿挫地念完最后一个字,他趾高气扬时眼中凶厉的光芒不复存在,今后也不会再有。我将手搭在白陶肩上,“这样吧,四哥,我不说,我真的不说,你以后天天来这种地方,我谁都不告诉。”我从袖管中掏出一把剜刀,轻轻放在桌上,站起来离开,看一眼白陶凄楚的样子,提醒他,“但是我不说,你也不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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