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霞珠

皇后忧虑太傅挂心,但太傅年翁与皇后所想又有不同,皇后顾全大局思量着改立太子,年翁却四处寻访秘术,以求可以异人禀性,去暴戾存善念。毕竟改立兹事体大,一来怕会带来众皇子争位的乱局;二来皇后万一不测,辅佐新太子的必然是其生母,是否能如仁德皇后一样贤能,实在堪忧;再则,他是左辰太子的师傅,整个家族便是挂在左辰太子名下的,江山易主,家族必将失势。

如此众多因由之下,年翁不辞辛劳终是访到位南海神婆,带到宫中,偷偷替太子做了场法事。那神婆自海面驾着只巨龟而来,去时却直接跃进了海中,身体似溶解般消失不见,一身黑袍褪在水面也溶了开,海水浑浊开来,像化开了一摊墨。

不想几日后太子便大病不起,请遍名医皆看不出端倪,太傅年翁自责悔恨,却再寻不见那神婆,于是也随着生了场病,直接归了天。太傅死后不多久,宫中莲塘旁便长出棵赤红色的菱角,菱角不见那日便有个女婴坐在一支莲叶上,一池莲花都枯死过去,莲塘里有冲天的臭气。

也便是那日,太子左辰忽然便从病中醒来,精神焕发。人人都道她太过邪气,独他一眼看去便莫名宝贝起来。从前连红菱都不知那最初的好是因了什么,可此时她知道,夏王左辰待她好,不止是他已变得仁爱,更因为她本就是他的一部分,最黑暗最不为人喜欢的那一部分。

她是被驱逐出他身体的魔性,附着在一枚菱角上便有了生命,这一缕魔因为纯粹而能量惊人;她的本性里全是摧毁,不自觉便是万物凋零,直到他用那已洗涤至纯善的眼给了她温暖的渴望,于是她也能够压抑意念,在瞳孔里催开万朵繁花;她是他衍生的枝,于是连样貌都像临摹而来。

只是,夏王左辰,会慢慢爱上这根枝,像爱上任何普通的女子……

这便是金一涵所看到的,司命簿上所记的大概。

“魔的命数不受仙界掌控,司命簿上记的也都是发生过的事,”陆可风把玩着从金一涵肩膀里取出的一截断锚,接过话头,“其实,我上次出门,便是替夏王传话。”

凡间君王有通过神鹏使者与天庭对话的权利,而夏王左辰,要与天庭做一场交易。用他生生世世的帝王之命换红菱公主的一个仙位。

“只要她安好地待在天界,即便做个普普通通的小仙奴,也是好的。”那位年轻的王说,“那里没有纷争,不计过往,一朝飞升便是一次重生。我要她永远不要唤起本性,要她没有怨念不动杀心。”

“是那个南海神婆告诉哥哥这些真相吧,她要带走我,否则便要毁了整个夏岛?”此时的红菱,唇色也变得乌黑,金一涵试图靠近,却被她周遭那烈焰一样的空气骇住,沉声道,“夏王的苦心,你可懂得?”

他是仁慈的王,不想牵连百姓,可他更不想红菱堕入魔道。那南海神婆乃是深海之魔,一直游荡于海陆间搜集魔性,十七年前若不是这一缕小魔从指缝里逃逸,也早已被她吸入腹中。但夏王身边死士忠臣始终忐忑,以为红菱魅惑夏王,更有年翁后人因为年翁的遗言猜测出红菱来历,似乎定要不遗余力除之而后快。

她说过,有许多次,她都险些没能回来。那些遭遇她没有说,金一涵却在司命簿里看得明白。

十三岁那年左丞相年谷联合夏王死士,偷偷绑了她将她卖到中洲大陆至北的边境。那是和雪国接壤的地界,终年严寒,对于生在南国的人来说时时刻刻都像行走在一坨冰里。她身上仍是在夏岛时的衣服,单薄得挡不住一丝风,冻得满身满脸的疮。铁笼上结了一层霜,手握上去再拿下来便撕掉了一层皮,食物和水被和在一起,也结了冰,只能捧在手里用体温慢慢化开一点点舔食。

这世界,在你看不见的角落,总藏着你所不能想象的悲惨。

那黑市不仅是人间大陆的交界,也是三界盲点,混杂着牛鬼蛇神,贩卖的也都非普通男女,和她关在同一个铁笼里的便是个半兽人,豹头人身,四肢却是猿类,浑身不着半片衣饰,就那么赤裸地蜷着,它尽力弯曲着遮住自己的身体保留最后的尊严,以致看不出性别。

第三天里,街对面那只小狐妖被当众宰杀,雪白狐裘被沿街拍卖。听说是那只狐妖生了病,不杀也要病死,反而更不值钱。

也便是见到那滴着血的白色狐皮让她浑然一颤,身体里猛地升腾出愤怒而无法驾驭的力。轻轻掰开手腕粗的铁笼,就那么一路走了出去,周身气流热得似谁人都无法近前,一路踏过去,皑皑白雪都黑了下去。那半兽人也跟在她身后跑,四肢着地,像只豹子,背上挂着几支箭也还是奋力地逃着。

最后离开的只有她自己,她就那么赤着脚,披着那块抢来的狐裘从北至南一路穿越了中洲大陆,足足三个月,她用足足三个月又走回了夏岛,回到他的身边。

她不说苦难,只是笑着说:“你不要我走,我便怎么都要回来。”

左辰抱着她,无声落泪,他去了戾气同时也变得懦弱,举国的人都站在红菱的对立面,他不可能杀尽满岛的人,更何况,那都是辅国有功的忠心臣子……

或者在那些夹缝中的快乐日子里,他早已开始谋划着她的未来。

只是,孽缘不断,后来年谷竟又逢上昔年神婆。那深海之魔见十七年间这缕至纯魔性已有惊人魔力,便想要带回去做门下之徒。却被夏王得知,以死相护。

“魔界仙界互不相犯已经很久,况且帝王乃有星辰对应,是仙界守护之人,深海之魔亦不敢胡来,于是发海难,意图让你在灾难面前魔性觉醒,自行跟随她去。”金一涵继续道,“只是夏王宁肯舍了整个岛,也不肯交出你……”

“是啊,他说一直让你陪他那般隐忍着受苦,这一遭一定要让你去到最无忧之地,即便深海之魔以夏岛存亡相威胁,他亦决定轰轰烈烈迎视一次这灾难。”陆可风亦附和道。

自私是自私了些,然而世间多一个魔,百姓所受的苦又岂止离开故土。

“丹君,那些苦心我都懂,只是,世间已经无我可以栖落的温暖之所,我只能不遗余力去报答曾给我温暖的人,哪怕只有一丝,也请不要嫌弃……”

她忽然仰起头,嘶吼得天地变色,于是已复出海面的夏岛顿时鸟语花香,周遭黑泥尽洗,白沙碧水,连海面的鱼虾尸体也化作株株海藻。远处一只巨龟壳上驮着个老妇幽幽驶来,口中念念有词:“魔生天地间,无情便无劫,魔生天地间,有情始幻灭,魔生天地间,天地本无魔……” 若一缕魔没了邪恶魔性,它便无疑是在自我消失。

金一涵待要动手却被陆可风拦下,沉声道:“两界攸关。”

而眼前鲜红人影已颓然倒下,再看那张脸竟已苍老至半百,她看着金一涵却面有微笑,“红菱把夏岛还给哥哥还给夏岛的百姓,因为这里也是我的家,我不想有一天我回来,找不到它……还有,虽然我们仙魔两界不能做朋友,但我要送你一件礼物,谢谢你,曾经让我觉得温暖……”

说着,人已悄然无声溶在空气中,天地本无魔,魔本由心生,那样无形无迹,她走得竟比夏王左辰更加宁静。

金一涵拿着那件纱衣已不知多久,陆可风终是看不下去拉他起身,“走吧,这结局未尝不好,即便终是唤起了魔性,却将所有力量都用来重建夏岛……”

金一涵只是不说话,心里碎碎地疼了千百次。

只是这样一点渴求,早知如此,他该对她更好一些。

若她一生所求只是那些微薄却真心的暖意,

那最后归于炎炎炉火会不会觉得得偿所愿。

蟠桃盛会上,要数赤焰丹君金一涵进献的龙涎丹最得王母青睐。而那枚丹丸由瑛儿自锦盒里取出来时,连他自己见了也吃了一惊,那样剔透鲜妍的赤红色本不该是龙涎丹该有的颜色啊,且那丹径自便从盒中浮起,闪着莹莹光华在空中舞出几抹弧线,满屋便宛若霞光四溢,近前的人顿时便觉通身畅达,耳目清明。

“这灵丹就赐名赤霞珠,而赤焰丹君金一涵炼丹有功……”王母乐得将要行赏,却凭空生出些枝节……

那一次蟠桃会上发生了件事,足够无聊仙官们八卦上好一阵子。据说那赤焰丹君竟又将进献的丹丸要了回来,说是放少了方子,日后再补一颗更妙的。弄得王母很是扫兴,大家都尽情猜测赤焰丹君今年的仙奉会削减多少。

一旁已微醉的神鹏使者都惊得醒了酒,“怎么,到手的升官机会居然放弃?据说正缺个掌管小西天的上仙呢。”

“我不想离了你,行了吧?”赤焰阁挨着神鹏殿且都在东边,金一涵也确实不想挪动。

“怕是,舍不得某人吧。”陆可风眯着眼笑。

金一涵不语,低头不看王母冷淡的脸色,领了丹丸又坐了会儿便退了席。

他记得自己那张刻薄的嘴巴曾无意地说,他只在意能够炼丹的珍草奇药;他记得红菱苍老着脸认真说,要送他件礼物;他记得从夏岛带回的那件红衣后来不见了踪影……

司命孔不凡终于回了天庭,再翻那司命簿,先前未写满的页码添了数笔,结尾处落了一句:“魔生天地间,终为赤霞珠。”

那仅存的一缕力量附着在红衣上,悄悄便滑进了丹炉,要替他谋一份高升,做那温暖的报偿。若她一生所求只是那些微薄却真心的暖意,那最后归于炎炎炉火会不会觉得亦是一种温暖。

那赤霞珠被金一涵用长线串起,戴在衣襟下,护在胸口里。于是,只要给她一丝温暖,便不顾一切贴靠过来的那个红衣丫头便放心靠过来吧。

那一天云衣挎着个篮子轻轻叩他的门,篮里奇奇怪怪地装着些金针银线剪刀药膏,将他拉到香炉边坐着,便轻轻替他撩开袖子,他本能地往后缩,那鱼鳞样的疤痕还是片片露出来,“别脏了你的眼睛。”这仙君在云衣面前总是多少自卑。

“我学了些修复疤痕的仙术,你信我就试试。”

那是一双能织云锦的巧手,他怎么会不信,还欲推辞,手臂就被捉了过去,“你我都是相识多年的知己,何必拘于小节,何况,这是那天我替红菱敷伤时她嘱托于我的事。”

赤霞珠在胸口里闪了闪,八卦镜里的夏岛又是一片繁花似锦。

【赤霞珠】 创作谈

在这个春夏之交,偶又有了亲人,朝颜“后妈妈”。做为后妈妈的亲女儿(不要问偶什么意思,偶喜欢杂糅和逻辑混乱),为了好好表现,不饿肚子,荒草同学终于打败懒惰大神,请出了神鹏使者和赤焰丹君。但素,这不是一个系列文,真的不是。所以哪天你看不到下一篇,那这也不是一个坑,不是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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