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霞珠
皇后对他的仁慈十分欣慰,要知此前她的皇儿是个何等顽劣的孩子,跋扈乖张得让她总有忧虑,怕他将来成为一代暴君。夏岛虽小,皇后仁德的美名却是整个中洲大陆都为之颂扬的,她不能拿百姓命运当儿戏,于是一度有改立太子的想法。
只要是最对的人,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已不重要。
但左辰太子的转变让她打消了念头,虽有顾忌,仍勉强容他将这婴儿放在下人房里由一帮老妈子带着。妈子们就根据那风传的故事给她起了“红菱”这个名字。
其实这样粉粉嫩嫩的正是招人疼的年纪,可那孩子愣是被冷落得不像话,瘦得果真像个小怪物,整个脑袋上似乎只剩一双大眼睛,异样得极少人敢去直视。饿得极了便自己爬着去喝池塘里的水,那水却因她的靠近忽然浑浊起来,一池锦鲤嗖地游远。她也不管,猫儿一样伸着舌头舔过去,就看到水面上映出张男孩的脸,和如今的瑛儿一般大小,七八岁的模样,俊秀的面庞配上皇家的上等衣饰,何等的不凡气质。
他把那轻飘飘的婴孩抱起来,放进自己镶着珠玉宝石的小床上,拿燕窝参汤一口口喂她,还念叨着说:“小红菱,你别怕,有我在,从此谁都不能再欺负你,就算天下人都弃你于不顾,我也不会离开你。”
就算天下人都弃你于不顾,我也不会离开你……那一双带着奇异光芒的婴儿眼瞳因为这句誓言,开出了千朵万朵小花,一池浊水瞬间澄澈。
那男孩便是最初救下她的左辰太子,马上要继承大统的夏国之王。左辰登基那天宣布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封了红菱为夏国公主,置所有反对疑义于不顾,执拗得像着了魔。
而那红菱竟也越长越像夏王,若非那一头招摇紫发,怕是能够以假乱真地混淆视听。
可身为公主的红菱依旧是个宫人避之不及的主子,有时她自己也想,究竟,自己是个什么来历呢?仁君夏王左辰告诉她:你是哥哥的红菱。
于是,什么都不紧要了,有人冷眼看她,她亦高昂着脸冷冷瞪回去,她霸道不逊容不得半粒沙子,她有一层蛮横不易靠近的刺防护着那些冷漠的伤害,谁露出嫌弃的端倪她便将刺展露出来。
这些年,夏王身边的许多人,用尽各种方式要她离开。她却依然坚强地留在他身边,其中的辛酸与斗争,已不能尽数。但,只要在他面前她就会小鸟儿一样温顺且快活。
这世上,只有一人珍惜她看重她,所以她只会对一个人笑,只听一个人的话。他要她留她便落地生根,他要她走她便头也不回。于是,他要她去仙界待一段日子,她便乖乖地去,还允诺着偷几只仙桃回来给他。
只是忍不住拿八卦镜看他是否安好时,才知道他骗了她。
他说过,就算天下人都弃她于不顾,他也不会离开她……可他走了,且决然到魂飞魄散。
一只纤长的掌伸到眼前,掌心里卧着一把剥好的菱角,呆了半晌的人终于抬了抬眼,声音里竟有了沧桑:“有许多次,我差点儿回不去……但我知道,只要拼了命地努力,那个岛那个人还会在那里等我,可现在不会了,我是真的回不去了……”
那座岛承载了太多记忆,椰林树影间的嬉戏,偷偷乘船出海的片刻自由,那些夹在黑暗里的碎碎阳光,都是她反复念叨的好。也正因此,便知道她那些好时光也着实稀少。
她就那么突然多话起来,絮絮着旁若无人地说到了黄昏,丹君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能够做个如此好的听众,直到那把菱角都发了黑才轻轻碰了碰她深紫色的头顶,深深看她一眼便悄声走开,神色里多了一分怜惜与苍白。
稍后,红菱经过神鹏殿的门口,听见里面陆可风半分心疼半分幸灾乐祸的声音,“你的血都快把我的神鹏殿淹了。”
“还不是拜你所赐。”另一个声音显然带着疲惫,她偷偷探眼望进去,就看见金一涵正裸着半片肩,手臂上生着大片鱼鳞一样的疤痕。凡间亦有他的传说,当年他为修仙而替恒帝炼丹,为引得山底一脉活岩浆带人凿开了天阙山,然后亲自跃进山底为岩浆引路,便是因此,身上留着大片的灼伤。
此时他身后的陆可风正替他抹着药嘴里嘟念,“疼的话别忍着,喊出来我又不会笑你。”
“要喊的话,我这一路岂不嗓子都喊破了……”还未说完就短促地嘶了一声,陆可风从背后递过来一截寸许长的铁锚。
金一涵的肩仍在淌血,大红的袍子将血渍融合得难以分辨。她只在云端看他劈波斩浪,姿态潇洒,哪想到一直忍着伤……便是刚才她长长的讲述里他也依旧淌着血,只是,他连打断她都不忍心……
“让云衣替她看看伤吧,夏岛的百姓,下手不轻,那丫头也不知躲,”金一涵拢好衣服,又说,“我得治好了她,完璧归赵,免得有人说我不能忠人之事。”
这样的人,总是不肯承认自己也会关心人,千方百计找借口隐藏着本意,可门外的红菱却看得透透,手上刚刚从陆可风那里偷来的通行令牌紧了紧,她忽然想要留下来。
初来时,以为那丹君同所有人一样,看轻她排斥她,想尽办法将自己拒之门外,于是竖起刺来,也还以无礼。只是此刻,心里忽然暖得发疼——这世上,除了哥哥,竟还有人肯为自己付出,不计回报毫无因由。
这世间,只要有一丝温暖向我敞开,我便想要紧紧贴靠过去,
付出所有地守着那个肯将温暖施舍给我的人。
这几日两人在三界之中已经翻遍,红菱却似一缕青烟,消失得不着痕迹。正逢一连七日的蟠桃盛会,天宫里空前松懈起来,陆可风也不管金一涵一心要在会上好好表现,说夏岛一带似有动静,硬是拉他去了凡间。
“三界都找不到,莫非是……”陆可风沉吟。
“你这只鸟嘴,不要瞎说。”金一涵揪着羽毛坐在神鹏背上,忽然就被他颠得险些飞出去。可三界里都找不到的,便只有魔。
高高俯瞰下来就见那已消失于海平面的一座岛屿再次渐渐升了起来,周遭的海水正以它为中心迅速向后退去,竟比来时更迅猛得多。岛上倒伏的树木与纵横的街道慢慢显现,那个立在岛中央的身影亦自水中展露出来,跳跃的一抹红,衣服尽已湿透黏在白皙的肌肤上,展着一双臂似在飞翔的鸟儿。
她感受到身后那片黏湿的大地上落下人来,于是转身,给他们看一张已然不同的脸。依然美丽,却被怨气涨得一双眼赤红带血。
“我本就是这世间最卑劣最浑浊的存在,做出什么事也都是情理之中吧。”她望着丹君,紫发飘扬,似群魔乱舞,“其实,我是多么想留下来啊,这世间,只要有一丝温暖向我敞开,我便想要紧紧贴靠过去,付出所有地守着那个肯将温暖施舍给我的人。从前是哥哥,我以为今后会是你……可惜,红菱没有这个福分,注定要与你为敌了。”
她转回身面向大海,一声怒吼,周遭倒伏的树木竟瞬间立起,瓦片恢复成屋舍,秧苗归入稻田,除了不见人迹与生气,似乎正进行一场时光逆流的奇迹。然而那退却的海水却成了一片猩红色,鱼虾覆满海面,竟立时充斥出腐臭气息。
“红菱……”金一涵唤她,却被她轻声打断,“那天,我听到你们的话。”
彼时,她握着那方黑色令牌在进退间迟疑,却听陆可风道:“那丫头的身世你都知道了吧?”
金一涵道:“她能轻易唤出八卦镜里自己想要的物象,又自行解了我给她的定身丸,这能量实在不容小觑,觉得奇怪,从夏岛回来我便立时查了司命簿,原来……”
“哈,原来你偷窥天机,小心我告发你。”陆可风趁机还不忘揪住他的小辫子,金一涵继续严肃道:“你该是早知道的,却不告诉我,原来她是那夏左辰心中的一缕魔……”
如此震慑身心的秘密——原来,她只是一缕邪魔。
夏国虽小,却因靠近南海而温湿适宜,草木四季不败,鱼虾经年丰足,也算是富饶之乡。整个岛便是他们的国都,王室一向亲民,更有这一朝的仁德皇后可谓母仪天下。只是太子左辰天生里便带了些戾气,久教而不能改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