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霞珠

云衣不答话,轻轻对他使了个眼色,金一涵就看到身后等不及已经跟过来的红菱,竟不知何时已自行解了定身丸,这让他好不惊诧。

红菱的哑嗓子艰难又倔犟地挤出一句,“我来请云衣帮忙的,你不会是先来打了招呼要所有人都拒绝我吧?”

“我陪你一起去。”金一涵对她晃了晃牌子,“谁让我答应了那只鸟类,要保你周全。”伸手便拉她离去,于是不曾见她脸上忧虑中露出的一抹感激面容。这些年,能够陪她一起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人……

久违的人间万象,中洲大陆的最南端,曾经碧水白沙美得四季鲜艳的夏岛,如今竟只剩下几座山头尚且露在水面之上,轰隆隆的海浪声里大地也震颤着慢慢塌陷。山头上隐约有几个官家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男子,狂风携浪迅即卷来,那些人便齐刷刷扑在男子身上,将他严实地护在山巅那块大石后。

那是夏国王族的死士,即便天灾当前,依然忠心护主。

两个大红身影落在另一座山巅上,因着巨浪遮挡一时竟不那么惹眼,而山巅此时好比露出海面的一丛礁石,海水将要没上脚面。“哥哥!”红菱大喊了一声,声音却早淹没在滔天巨浪里。身后的金一涵不得不死死抓着她的肩膀才不让她冲过去,而另一波海浪眼见又要滚滚压来,红菱回身“扑通”一声跪在金一涵脚下,额头抵在他的脚面上,声音破碎却恁地郑重,“只要你肯出手救他,红菱生生世世甘当你的奴隶。”

对金一涵来讲这并不是多具诱惑的条件,可于她来说,已比死上千次百次更加决绝。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就在不久的方才还任性得有些跋扈的她,突然间不顾膝下黄金,哀求着要做别人呼来唤去的奴隶,又是生生世世那样字字带血的不留余地……那个人,对她究竟有多重要?

海水打湿了那头炫目的紫发和那一身红如夏花的衣裙,咸涩的感觉涌动在唇齿间,透过散乱粘在额前的乱发,她看到对面山头上的少年。忽然就想起离开时他对自己说的话,彼时他的手上正替她剥着一把菱角,声音微微低沉,“如果有一天,哥哥不能再保护你,你要学会自力更生,不要有怨念,不要生杀心……”

如果有一天……那么,他是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且早早替她谋好了出路……

忽然,一双长臂将她捞了起来,正惊愕间只见方才立足的山头顷刻已被吞没。身后的金一涵提着她的肩直把她搁在云端才舒了口气,“我答应那个人要照看你,要是有个闪失,他可要嚼我的舌根了。”

他正甩着发梢的海水,一双咸湿的唇便硬生生堵了上来,带着一股倔犟到发狠的力气。他可不似风流了几百年的陆可风,此刻难免头脑发蒙,分不清天上人间。幸而那唇又迅速利索地抽离,一双大眼睛瞪着他,含水带雾,“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只要,你救他。”她对自己的容貌倒是自信,又或者,这境况下这已是她唯一拥有的筹码。

“又没说不救,”金一涵脸上一片红彤彤的无奈,“你这举动,也不知到底是谁吃了亏。何况我只对能炼丹的珍草奇药感兴趣。”说罢一飞身又跳了下去,艳红的袍子猎猎地响,他不能告诉她,方才她将头深抵在他脚面上时,对面那男子便奋力挣开了一圈死士自己跃进了海里,那倔犟到发狠的力气倒是和她很像。

肩臂上用力,那里的旧伤似在抱怨他的多管闲事,疼得他有些招架不住,却还是将那肆无忌惮的海霍地劈开,腥咸的浪花舔到衣袂,这可真不是件好差事。

就算,天下人都弃你于不顾,

我也不会离开你。

金一涵正翻着一本簿子,眉头皱成个秀气的“川”字,瑛儿就丁零当啷地凑过来,“丹君师傅,叔叔要从蓬莱仙岛回来了,瑛儿留的那个障眼法怕是挨不过去呢。”

金一涵合上簿子,递给小仙童,该看的都看过了,不该看的司命大人还未写上去呢。

“那位红菱姐姐是不是伤心了?你去哄哄她吧。”瑛儿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菱角,塞到金一涵手里就溜溜跑开。

他匆匆走到院子里,见那丫头僵僵地坐在玉树琼花下,初见时惊艳绝绝的容颜似乎转瞬便颓败下来,整个人像一棵将死的植物——

他将那男子从狮口般的海浪中捞起时人只剩下一口气息,鼻眼周遭都是酱紫乌黑,原是早已服了毒。这样必死的决心不知究竟是有着怎样重大的缘由。

他把云端留给这对兄妹做最后的告别,移开步子时隐约听那人断续地说:“不哭,红菱不哭……”

“救他!”红菱喊着,带着满眼祈求看过来,“你是赤焰丹君,定有起死回生的仙丹可以救他。”

“他服的魂飞魄散散,我救不了。”金一涵扭头,那男子正冲他微笑,他的脸竟和她十分相像,只是眼神谦柔,气质平和。他就凝着那抹笑走得很宁静,不多话语,未有挣扎。红菱亦是平静得可怕,他说不哭她便真的不哭,却像有一团火藏在心底,某一瞬会炸开绚丽到恐怖的烟花。

金一涵陪她用巨大的树叶将那年轻的身体裹了一层又一层,最后还是送进了海浪里。

“我们夏国的人,死后都要海葬,待日后不论走到海的哪一边,只要掬一捧这海里的水便像触碰到故人一般。”仿佛浑身戾气都被那浪卷了去,她只哀哀的盯着海面,一片深蓝里有一点绿,正小舟一样越荡越远。

自最后一点山尖被彻底淹没,海面便奇迹般猝然平息下来。一对红衣比肩立着,似两滴血,凝着些各自的悲伤过往。却有窸窸窣窣的脚步从身后围了过来,那些王族死士不知何时已到了岸边,一个个凶着脸狠狠瞪着红菱,“你害死了王,这一次终于该满意了吧?!”

“你不止害了我们的王,更让夏国的百姓家园尽失!”更多的脚步从岸边密林里踏出来,密密麻麻站满了整个堤岸。

夏王将红菱送走后便将全国百姓陆续迁移出岛,除了少数故土难离情愿与岛共存亡的老人,岛上只剩下他自己,若不是暗卫一直不肯离开暗中保护,或者今日连这送行的机会都不会有。

此时数以万计的夏国百姓从避难之地聚拢过来,望着消失的家园,望着这个他们眼中的罪魁祸首,肃杀的静默之后,无数的石块砖瓦横空飞过来,打在她身上,闷顿无声,却痛彻心扉。

“王在时,一直袒护着你,但今日就让我替整个夏岛子民除害吧!”那带头的死士咬牙说着,手忽然按在腰间的佩剑上,声落处其他几人也都刷刷将剑刺了过来,她却躲也不躲,木然望着那叶绿舟消失的方向,任凭金一涵将她拦腰抱起飞上云霄,依旧不曾收回视线。

连那个人,也离她而去了……

从有记忆起,她的每一片天空都是他撑起的。名义上,她是夏国的公主,可这高高在上的尊贵名号也是他给的,其实,她什么都不是。

她是人人弃之如糟粕的不祥之物。

连配给她的奶娘都不肯奶她,和一堆妈子们坐在宫墙底下说她是来历不明的小妖怪,怕她一口咬下去会吃了自己。“你知为何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听说这娃子就是在荷塘里长出来的,生在一丛黑黑绿绿的菱角里,却独是一颗红得扎眼的,你说怪不怪?”

妈子们不会想到,尚且嗷嗷待哺的她便能听得懂这所有话语,也的确是怪。

而奶妈的惧怕也是该有的,那小小的女婴身上似乎带着魔咒,她伸手要去折的花会在那小手刚靠近的一瞬忽地枯萎,连花萼都变成焦黄;她想要抚摸的小鸟儿会猝然坠下来,身体爆裂开,碎成一地连着骨肉的羽毛。那么,她想要亲近的人会有怎样的遭遇,着实是想想都要为之色变。

“这小怪物刚落地成人大臣们便命人将她摔死,可左辰太子说,这是他的福星,不能死。”老妈子叹口气,“我们聪明可人的太子,怎么也魔怔了呢?”

当时左辰太子抱着皇后的腿说,她定是上天送给他的福星,不然为何他恹恹生了数月的病会在她降生的那天忽然就好了?他还说,积善便是福,不杀生便是大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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