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进行时
我看过他望着学生们整齐跑步时候露出的笑脸——如果不热爱这份职业,他不会那样笑——从此以后他不会再那样笑了。
埃博拉再坏,他不过是拿走了一点点钱——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元,他打了我,但是我活着,肉体的伤痛已经消失了,顶多还有几团淤青……
现在的我不但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而且还毁掉了另一个人的人生。
如果埃博拉是病毒,那么我就是魔鬼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我跳了起来。
无论如何,我没有办法再安然地坐在这个教室里。
我冲出门,再一次撞到了化学老师的身上。
宋成讶异地睁大眼:“马上上课了,你上哪儿去?”
05
警察们沉默地看了我五秒钟。
然后整个办公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孩子一定是电视看多了。”有人下了定论。
一只手伸过来,一面笑一面呵斥,“去去去,快回学校上课去,警察局不是你胡闹的地方!”
“是真的!”我恼羞成怒,“我用我的血毒死了他!不信你们可以化验,我的血真的有毒!前几天我的血还毒死了一条狗!它咬了我,当天晚上就死了!”
众人笑得更大声了。
“你不会当自己是莽牯朱蛤吧?”其中一个估计看了不少金庸小说的家伙捂着肚子笑道。
“好了,好了!”一个管事模样的警察用手势制止了大家,他把我带进了一间没有人的小办公室。
“小子,听我说。”他收起笑容,换作一脸严肃,“你说的那瓶饮料我们早就化验过了,里面确实有人血,我相信你割伤了自己的手把血滴进去,但是那瓶饮料里没有毒,所以你的同学艾博不是被你毒死的!你这么想过,这么做过,不管结果怎么样,你的思想是非常危险的!这件事如果往大了说,你就是个谋杀未遂,不过我不打算这么做,因为你今天来这里,说明你知道错了,我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做这种错事!听懂了吗?”
他的声音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我只好顺服地点头。
他把我带出房门,一个警员满脸焦急地跑过来:“头儿,刚才医院传来消息,说那个男学生的尸体不见了。”
“不见了?!”警官瞪大眼睛:“怎么会不见了?!他们家人不是要求解剖吗?”
“不是他们家人领走的。”那警员的眼光从我身上扫过去,他压低了声音,但我还是听见了:“医院说,可能是被偷了……”
我面前的警官立刻用眼神制止了说话者,他转向我,眼神十分复杂。
“小子,回去吧。好自为之。”
06
我恍惚着走出警局大门。
哪个男学生?是埃博拉吗?一定是!
他的尸体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呢?
我的血竟然没有毒吗?——那为什么那只狗死了,为什么那些蚊子也死了?
如果不是我的血毒死了那只狗,它的冤魂为什么会到我的窗前来?
也许那只狗本来就有病,否则它不会一反常态来咬我,那些蚊子是因为吸血过多把自己给撑死的!至于昨天那只狗——就像母亲所说的,是我的噩梦,或者幻觉——人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是会出现幻觉的,这点我是知道的。
那么埃博拉不是我杀死的,他死于某种自身的暗疾?
我在街道上晃荡着,人们面色匆忙地走来走去,他们似乎都有事要做,他们被捆绑在工作上是因为他们还有价值,可是我呢,我只是一个无用的人。
如果是我毒死了埃博拉,我会内疚,也会痛苦,但是如果埃博拉并非因我而死,我却依然不开心——相反的,我竟然感到失落,因为这意味着我并没有获得那种可以让自己转变处境的力量。
我还是那个会被人一拳打倒在地的家伙。
路边,有人在卖金鱼。
玻璃缸里,一簇簇小鱼儿生龙活虎地游来游去。
07
我抱着一缸金鱼走进了老校区。
学校一个月前才刚迁了新址,老校区虽然是八十年代的建筑,但是也还称不上破败,据说这里将会改建成校办工厂,不过到现在为止还空无一人。
我找到一间没有上锁的教室。
把鱼缸放在课桌上,再一次用刀划破了自己的指尖,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入鱼缸之中……它们在弥散开的血花间游来游去。
它们的尾巴剧烈地拍动,挣扎混乱地爆发……
它们缓慢地漂到水面——翻着白肚。
它们死了!
五条鱼,全部死了!
只用了十分钟。
我恍惚地坐到椅子上,眼前的事实说明我的血确实有毒——不是警察骗了我——而是因为它是一种医院或者法医无法检验出的毒,是一种现代仪器现代知识还无法解释的毒。
然而,毫无疑问的,它是致命的。
呜呜呜呜——
一阵哭声从远处飘了过来。
哭的人似乎很惊恐、很困惑、也很伤心……
我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跑过去,其实我并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只是那哭声似乎有一种让我无法袖手走开的力量。
在402号——这正是我们班搬迁前的教室。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孩坐在最后一排最靠左的角落,号啕大哭着。
那个座位是属于埃博拉的,大哭的人也正是埃博拉。
一个已经被证实死亡的人!
我知道自己应该感到害怕,但是很奇怪我一点也不觉得恐惧——或许是因为他在哭——哭本身就是一种示弱的行为。
那个让我害怕得发抖的家伙,原来也会这样哭泣——在这一瞬间,所有关于他的可怕记忆全部都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是眼前这个无助的大男孩。
我可以断定他没有任何威胁力和杀伤力。
地上是他的影子,传闻说鬼没有形体,所以也不可能有影子,现在是大白天,按照常理鬼也不可能出没。
埃博拉停止哭泣了,他已经发现教室里多了一个人。
他抬头看着我,眼里依旧是泪水朦胧。
“你不害怕吗?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我也震惊于自己的镇定——为什么?是因为我确认了自己就是杀死他的人,是因为我现在成了一个有能力杀死他的人?或者因为我接受了自己是一个怪物,而怪物的身份给了我勇气和自信?
“你是艾博,你死了。”
最后三个字像一根毒刺,而且正中心脏,他的椅子翻倒了,整个人跌到了地上,脸色苍白,全身发抖。
原来要击倒一个人是这样轻而易举的事,甚至都不必举起拳头。
“你为什么不怕?!”他歇斯底里地大叫,“我是鬼!不,我不是鬼……我没死,我没死,为什么他们都怕我?我是他们的儿子,他们居然叫我走开,从来不管我,只知道赚钱,把我扔在医院里,和死人躺在一起,我醒过来,到处都是死人,好冷,他们不要我了,看见我就像见了鬼,他们说我死了,他们不让我回家……”
埃博拉开始絮絮叨叨,我依稀能够猜得出发生了什么:
一个已经死去的儿子,从医院的太平间里醒过来,他惊恐地跑回家……
他跳起来扑向我,一把抓住我的手,把它放到他的鼻子下面:“你看,我活着,有呼吸的!”
是的,我的手指能够感受到他的鼻息,急促而惶惑的一呼一吸……
我点着头,承认他的观点。
于是他放开我,脸上的表情却更加困惑:“如果我活着,医生为什么说我死了?我现在是什么呢?”
这是一个超出我理解范围的问题。
我记得自己曾读过一篇名为《第四解剖室》的恐怖小说,男主人公被一种罕见的蛇咬伤,全身麻痹,他的身体看上去与尸体几乎没有区别,但是他还有意识,可以听见解剖室里的工作人员在闲聊调情,如果不是一个员工无意发现了那个被蛇咬伤的伤口,那家伙将在解剖台上被手术刀开肠破肚……
我的血能毒死狗,能毒死鱼,或许当它们作用于人体的时候就和那蛇毒一样,只是让人看起来像是死了——而且医院的验尸技术也实在不敢恭维,不然为什么新闻会爆出那种有人在焚尸炉里醒过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