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进行时

是的,埃博拉是一个活人,但不是一个可怕的人,现在的埃博拉比任何时候都脆弱——我不再害怕他了。

“咕噜。”

我听见一个声音从他的身体里窜出来。

“我饿了,两天没吃东西了……”他有些难为情地看着我:“你有吃的吗?我真的好饿。”

他几乎是在乞求了,我从未见过如此低声下气的埃博拉,如果是过去,他会直接抢走我的书包,把里面洗劫一空之后还不忘了再给我两巴掌。

是什么改变了他?生理上的变化导致了心理上的变化,他因此而感到羞耻和自卑?或者,他是因为害怕我会丢下他一个人离开?

或许,这只是一个过渡期——等他适应了之后他又会变成以前的埃博拉。

不管怎么样,这一刻的埃博拉并不讨厌。

我打开书包,拿出一个面包和一瓶矿泉水递给他,那是我的早餐。

埃博拉狼吞虎咽完,居然还说了声谢谢。

“我要回学校上课去了,我跑出来还没请假。”我说完转身便朝教室外走,“放心,我一个字都不会对别人讲的。”

他的手依旧抓住我不放:“我该怎么办?帮我想想办法好吗?我不想这样过一辈子,你成绩那么好,脑子聪明,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擅长解答数学题,化学方程式,物理等式,可是现在这个问题,我真的是无能为力。

“我想想,你也想想。”我最后说,“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你不会不来了吧?”他依旧不肯放开我,“你会再来看我吗?你能再给我带点吃的吗?”

我点点头,重新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钱包——但是钱包是空的,我这个星期的零花钱已经被抢光了。

“我会想办法的。今天晚上我再带吃的来。”

“谢谢。”埃博拉说,然后他又补充,“对不起。”

我看着他。

他低下了头:“对不起,以前我那样对你。”

“都过去了。”我已经决定原谅他——从他被判定死亡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欠我什么,更何况,我现在比他更坏——我杀过人,虽然没有死者。

当感到自己比对方更可恶的时候,当处于一个可以居高临下的位置的时候,我便可以做到宽恕他过去的作为。

我们的人生都被颠覆了。

08

我回到家里吃午餐,母亲一面做饭一面好奇地打听。

“你们班那个同学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说死就死了?”

“不知道。”我打开食品柜,拿了两包饼干塞进书包,想了想又拿了两包方便面——要填满那个大个子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从道义上来讲,我杀了他,就要为他负责——他落到现在的境地全因为我的一念之差——而另一方面,我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在他喝下我的血之后(某种程度可以这样讲),我们之间仿佛建立起了某种特别的联系——似乎我们在一夜之间成了同类。

“……这已经是我市第五宗尸体失踪案,警方正在进一步调查,我们的记者赶到了该医院……”

我站起来走到电视机前,现在是午间新闻时刻,画面上是医院的太平间,一个穿着护工服装的男子用手遮挡住镜头:“不要拍,不要拍,我们不接受采访……”

“偷的都是年轻人的尸体,前几天报纸上说哪个省也出了这事儿,”母亲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肯定是为了偷器官,眼角膜什么的,现在的人心哪……”

她摇摇头回到厨房去了。

我兀自看着电视发呆,原来有这么多尸体失踪案,那些人也像埃博拉一样是自己从太平间里跑出来的吗?我摇摇头,这个可能性不大,埃博拉的情形恐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出现,如果真有那么多死人复活,反而不会有新闻了——消息一定会被重重封锁,以避免造成公众恐慌。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心不在焉,物理老师抽问,答得一塌糊涂,下课之后,我被叫到了教研室挨训。

“你最近怎么回事?”

我低着头,无法解释。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宋成也凑过来:“有什么事说出来,老师可以帮你。”

我看着宋成——这是一个我最信任的人,我张了张嘴,秘密已经到嘴边了——但我不得不把它咽回去,现在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09

“不!”埃博拉坚决地摇着头:“我不求他,他们那些人都一样,一定会把我当怪物送进实验室的,嗯,他们本来就是搞研究的,我不要当小白鼠。”

“他研究的是化学。”我纠正埃博拉。

不过并没有减轻后者的恐慌:“求求你,别告诉任何人我在这儿。”

“可是每天都这样也不是办法呀!”我为难地说,“每天就吃这点东西,你能撑多久?我也养不起你啊!”

埃博拉沉默了一会儿:“我过几天就离开这个城市,我到深圳那边打工去,我能养活自己。”

“打工?”我摇摇头,“你连身份证都没有。”

埃博拉傻眼了——这个问题实在不适合他来思考。

“要不,花钱做一张假的吧?”我想了想,然后说,“经常不是有那种做假证件的在电线杆上贴小广告吗?一两百元就行了。”

“我没那么多钱啊!”埃博拉继续苦恼。

我咬咬牙:“我去偷——偷我爸妈的——被发现了他们也不会报警。”

埃博拉开始痛哭了,这一次是因为感动,他紧紧抱着我:“我以前那么对你……对不起,对不起!”

他哭得太厉害,我的半个肩膀都湿透了,可是他的内疚让我觉得极不是滋味,脑子一热,真话就脱口而出:“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埃博拉愣住了,他立刻放开我:“你什么意思?”

我尴尬得满脸发烫:“没,没什么!我先回去了啊!”

埃博拉又开始像埃博拉了,他目露凶光,站起来拦住我的去路:“我早觉得这事儿有问题,你把话说清楚,你怎么害我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惊恐地倒退着。

大多数友谊不是终结于谎言,而是终结于真话。

埃博拉扑了上来,掐住了我的脖子:“说不说?!”

窒息感让我透不过气来——我是一个怪物,但却是一个可以被杀死的怪物。

“我,我的血有毒,那,那天,我在你的饮料里,滴了几滴我的血。”我吞吞吐吐地说出事实,埃博拉的手一下子松开,他退了一步,惊恐地看着我,正如我此刻惊恐地看着他,我们俩都成了彼此的魔鬼。

他的脸抽搐着:“你的血?!”

“是!”我看着他,这一刻我们终于站到了完全平等的地位上,他不再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我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懦弱无能。

埃博拉瞪了我一会儿,然后颓然地坐回椅子:“这肯定是在做梦!在做梦,在做梦……”

他喃喃地催眠自己,似乎忘记了自己应该复仇。

我也似乎被他催眠了,是的,如果这只是一场噩梦该多好……

空气里夹杂着某种古怪的气味,我的意识渐渐从大脑里飘起来,埃博拉的脸也渐渐变得越来越模糊……

10

啊——

一声惊骇的惨叫钻进耳膜,我打了个寒战,睁开眼睛。

我躺在一张床上,但是这并不能说明我曾经经历的是一场噩梦——埃博拉躺在与我并排的另一张床上,一个瘦削的男子站在埃博拉的旁边,他正从后者的静脉里抽血。

“宋老师?”我惊讶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尽管有半张脸藏在硕大的口罩之下,但我还是认出了他就是宋成。

他转过头看着我——那眼神绝对是我从未见过的——充满了厌恶、轻蔑甚至仇视。

我试着坐起来,手脚却动弹不得——它们都被牢牢固定在了床上。床架因我的挣扎而哐哐作响,但是我无法离开它——我惊恐地扫视四周的环境,这像是一个小型的实验室,房间里还有很多张移动式的床架,每一张床上似乎都躺着一具身体——从头到尾用白布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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