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鸟
江水在脚下哗啦哗啦响得很动听，顾安安的脚掌紧紧扣住水下的石桥，比十五年来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走得更沉更稳，男生身上特有的青草香味和着烟味钻进她的鼻孔里，她的背脊真真切切感受到他胸腔里心脏鲜活的律动，这是她头一次承受另外一个人所有的重量，头一次跟一个男生如此接近。
也是，头一次希望脚下的这条路，能一直通往此后的人生。
四
春游那天回来的路上，顾安安和楚放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他们一致认为，彼此有了如此亲密的接触，普通的同窗关系已经不足以概括其感情，于是决定实现一个质的升华——他们在路旁的土地祠前面双双跪下来拜了几拜，正式结为了——兄弟……
既然成了兄弟，自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早自习的时候楚放和顾安安人手一份加了花生米的卤肉粉，吃饱喝足才开始背单词。课间十分钟楚放守在顾安安的窗户外面，除了看美女之外，每当校草经过或者江晨来送苹果牛奶，他可以在第一时间通知她。每次校际足球比赛，楚放作为校队的队长，会留给顾安安最好的内场位置，近距离观摩兄弟学校的诸多帅哥，让无数一中女生嫉妒得发疯。
但也不是没烦恼的，楚放是自费生，基础很差，很多门功课都跟不上。这一天的物理课上，大腹便便的物理老师抽出一份全是红叉的试卷，嗤笑道：“考试连二十分都打不到，谈什么养家糊口娶妻生子……楚放啊楚放，要是你什么时候能得个满分，老师我简直愿意冬天穿短裤背心跑五千米以谢苍天！”
这不是第一次了，楚放向来是各科老师的调笑对象，教室里一如既往的一阵哄笑，这一次，楚放却没有跟着笑，而是沉沉垂下了头，顾安安握着自己满分的试卷，远远看着男生倔强却凄凉的神色，心里仿佛钻进一只小虫子在咬噬，痛得她溃不成军。
那堂物理课下课之后，楚放趴在顾安安的窗台外面，凝眉道：“从今天开始，你教我吧！我可不想让那个胖猪看扁了。”
女孩子满心欢喜，脸色却狠狠沉了下来，“你说什么……胖猪？……”
黝黑的男生扫了一眼她的三层下巴，没好气地转过头去，“不是说你啦，你这么苗条清秀，跟胖猪连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不必担心我是在含沙射影……这样行了吧？”
从那天开始，楚放放弃了一切休闲娱乐活动，早自习，晚自习，周末，一心跟着顾安安打拼，只可惜，并不是每个人的天分都在同一个地方，他不是不聪明，却偏偏死也弄不清楚加速度为什么会变，一个静止的物体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力，再挣扎再努力也是徒劳。
顾安安一边为他着急心疼，一边却又恬不知耻地欢喜着，若不是这样，她哪有那么多机会光明正大地守在他身边，倾听他的呼吸，看他紧皱的眉头，享受他一遍又一遍的哀求。
转眼间大半年过去，楚放的成绩依然没有起色，每次物理考试仍然徘徊在三十分左右，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忍受那个胖猪的奚落。
圣诞节那天，顾安安一大早便跑到楚放的座位旁边，兴冲冲地眨着眼睛说道：“今天我要送你一份超大超大的礼物，你准备送什么给我呀？”
楚放从物理公式中抬起头来，苦笑道：“下节课就要考试了，容我考完之后再告诉你好吗？”
顾安安咯咯笑了一阵子，径自从他课桌里拿出自己的早餐，蹦蹦跳跳地走了。
物理老师虽然胖，却向来是个急性子，一般上午考完下午就会把成绩单甩到教室来了，可是这一天下午，他迟迟没有来，直到快放学的时候，运动场旁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好事的同学使上飞毛腿一溜烟跑回教学楼大吼道：“快来看呀！胖猪穿着短裤背心跑五千米啦！”
顾安安一个箭步冲到蔫蔫趴在课桌上的楚放身边，两眼放光：“快走！我送给你的圣诞大礼到了！”
鲜艳的橡胶跑道上，物理老师果然只穿了背心和大裤衩在跑步，一身白肉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原来，上午交上去的试卷中，顾安安都只打了九十三分，楚放那份居然打了满分……他和物理组的其他老师核对了整整三个小时，笔迹都毫无破绽，于是，顶真的他便义无反顾地脱了外套毛衣，英勇地来到了运动场……
楚放抓着冰冷的铁栏，目无表情的看着顾安安，“你到底做了什么？……”
原本得意洋洋的女孩子看着男生铁青的脸色，顿时吓得敛住了笑容，“我……我只是看不惯他每次都那样恶毒地嘲笑你让你难堪……所……所以这次考试的时候就模仿你的笔迹给你做了一份，然后趁着收试卷的空档把你自己那份藏起来了……”
楚放沉默了许久，终于艰难地笑了，伸出手揉了揉顾安安的脑袋，“傻瓜，我不是为了让他出丑才努力的啊……”
顾安安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那……那你是为了什么……”
楚放轻轻叹了口气，顾左右而言他，“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圣诞大礼。现在轮到我送你了，跟我走吧！”
这南方十二月的深冬，运动场上人声嘈杂，天空中开始有雪在下，眼眸瑰丽如午夜月光的男生将手伸到胖姑娘顾安安的眼前，宠溺地笑，跟我走吧！
跟我，走吧。
五
那个圣诞夜，是顾安安此生度过的最浪漫的夜晚，没有之一。
楚放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辆漂亮的蓝色小轿车，它有一个动人的名字，蓝鸟。传说中的蓝鸟，Bluebird，可以给情人们带来幸福与祥和，顾安安一瞬间便喜欢上了这个名字，她拉开后车门进去的时候，发现后座上满满一车厢都是线香花火。
楚放载着顾安安飞驰在这座小城市的大街小巷，女孩子站在后座上，手捧大把燃烧着的线香花火，将身体从天窗中探出来，绚丽的七彩火光明灭飞舞，漫天的雪花一片一片吻上她年轻的脸庞，心爱的人就在前方，触手可及的位置。
顾安安觉得这一切太美好，美好得不像真的，美好得仿佛这燃烧的线香花火，下一秒便会消逝在这漆黑的夜，冰冷的风中。
顾安安虽然神经大条，却从来不笨。
放完所有的线香花火之后，楚放把车停在街边，给顾安安买来了滚烫的热巧克力暖手。昏黄的街灯下，男生的笑容犹如古希腊神祗一般让人心旌动摇，“安安，这份礼物喜欢吗？”
顾安安的牙齿咯咯地上下打架，也分不清是冻的还是怎么，她强灌自己喝下一大口巧克力，“喜……喜欢……”
男生的眼睛亮如一城的碎钻，“那就好，以后我一定要买一辆一模一样的蓝鸟，开着它带你走遍海角天涯。”
顾安安沉沉低下头去，喃喃道：“可……可是我很肥，也很丑……”
楚放轻声笑了，“傻瓜，谁说你丑了，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很像林青霞吗？”
长得像林青霞的肥妞狠狠攥住手中的巧克力，头垂得更低了，“真的吗？真的会……带我去海角天涯吗？”
“当然啦，你是我最……最好的兄弟嘛……”男生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拂女孩子遮住了脸颊的头发，触到她脸颊的时候，他愣住了。
顾安安仰头看着他，满脸都是纵横的眼泪，“你骗我！你明明……明明是要走了，对吗？”
男生看着她的眼泪，颤抖着双手抚上了她的肩头，“没错，我要走了，但我还会回来找你的。答应我，不要难过。”
顾安安徒劳地握住他的手，“那我等你，记住，我会一直等你。”
那天晚上，楚放把顾安安送回锦字街，然后一眼不眨地看着路灯下的她，倒退着往黑暗中走去，他一路无声地做着口型，安安知道，他在说，等我。
黑珍珠一般夺目的楚放，最后留给顾安安的，是一个温柔绝世的笑容。
终此一生，顾安安再也没见过那样美的笑容。
六
事实证明，楚放长了一双火眼金睛，在顾安安最肥最丑的时候，他和江晨都不离不弃，但只有他，看出来她长得像林青霞。
六年过去，肥妞顾安安脱胎换骨，长高了，抽条了，额头上的绒毛褪去，浓眉毛和大眼睛沉静下来，一颦一笑都是风致，她果然长成了林青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