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鸟

只是那个最先发现的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在他离开后第二年的春天,从南方传来不幸的消息和一个素白的骨灰坛,他在一场械斗中被人杀死了,凶手最终也没有抓到。

得知这个消息的那天晚上,顾安安在锦字街的路灯下站了整整一夜,她望着当年他离开的那个方向,期盼那个桀骜的少年再一次出现在那里,对她说等我。

她还在等他,他却食言了。

而且,他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承诺,就算在最动情的时刻,他说的也是,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兄弟。

顾安安从那一夜开始彻底长大,也彻底老去。

清晨她返身准备回家的时候,撞上了一个单薄的胸膛,在她身后,江晨也站了整整一夜,就为了陪她。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实在已经太疲惫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倦鸟归林一般静静蜷进了他的胸膛。

在顾安安最艰难的时光里,江晨一如那个晚上一样,默默无声地陪在她身旁,给她最平凡,却也最温暖的守护。六年过去,他们在这座远离青安,没有回忆的城市里生了根。

顾安安喜欢山明水秀的地方,又暂时不想离开校园,于是把房子租在了远离城区的半山腰,在家复习准备考研究生,她本来基础就好,功课并没有太大的问题,闲暇时间很多,整天守在屋子里看书做饭又太闷了,便报了驾照在考,日子倒也过得丰富惬意。

江晨大学学的是心理学,毕业后在一家医院做心理咨询师,见习咨询师,也没多少工资,但每个星期他都会雷打不动的提一大堆零食,转两趟车来看顾安安,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为了她,没有什么辛苦是江晨不能捱的。

春天的时候,顾安安偶然发现楼下突然多了一辆八成新的蓝鸟,她从未见过那辆蓝鸟的主人,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芳邻作息时间与顾安安刚好是错开的,他总在午夜回来,这个时刻顾安安已经坐在床上做睡前瑜伽,她习惯睡懒觉,上午十点多起床下去买菜时,停着的车子早已不见踪影。

挽着手袋的顾安安站在留着车辙的空地上时,总有淡淡的失落,她很想出手摸一摸那辆经常在星光底下闪着幽光的蓝鸟的,毕竟,在她年少的时候,她曾那么深切的期盼过,那个人真的能开着这样一辆车,带她奔赴海角天涯。梦虽然碎了,那些美好却真真切切的存在过,无论如何也抹煞不了。

只不过烟火人生,漫漫长路,江晨才是那个最对的人,那种死去活来的爱情,只存在于童话里。

而顾安安早已经过了迷恋童话的年纪。

驾校里面陪车的教练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顾安安点子比较背,她撞上的是个大腹便便的猥琐大叔,顾安安数度萌生过戳瞎他两只狗眼的冲动,然而一想起已经交出去的那几千块钱,她又活生生将呕到喉咙口的血一口口吞回去……

圣诞节那天傍晚,天很阴,却并没有雪花飘下来,这是一座永远也不会下雪的城市。江晨下了班顺道来驾校接她出去吃饭,顾安安当机立断放弃了剩下的半个小时学车时间,飞一般逃离。

江晨除了比少年时代长高了一点儿,其它方面几乎什么也没有变化,白,瘦,闷,唯顾安安之命是从,穿着白衬衫黑西装往人堆里一站,隐约也有几分青年才俊的模样。

他原本站在门口目无表情的傻傻等着,看到顾安安出现,突兀的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拼命朝她挥手,穿驼色风衣的女孩子心里一静,不由自主便涌上一股暖意,搂进挎包朝他的方向大步跑去。

江晨预定的西餐厅坐落在江边,名字叫时光漫步,顾安安贪婪地趴在二楼的落地窗上看倒影着五色霓虹的江面,江晨嘴角挂着宠溺的笑,将顾安安那份八分熟的牛排端过去切成小块小块的,再送回她面前,丝毫不在意周遭若有若无的看乡巴佬的鄙夷神色。

顾安安一边吃自己那份,一边从江晨盘子里抢小番茄,这世界上若还有一个包容她到没有底线的人,那必定是坐在对面这个白衫男子。

餐厅里的灯灭了,只余每张餐桌上微微颤动的复古红烛,平安夜的歌声响起来,优雅的侍者微笑着给每一对情侣赠送了小熊花束,温馨迷离的烛光中,江晨抬起眼睛,轻声唤道:“安安……”

顾安安心里一紧,莫名慌乱起来,停下了正往嘴中送的叉子,艰难地笑道:“嗯?”

他拿起手边的白方巾伸过来,温柔的擦掉顾安安唇角的酱汁,“呵呵,小馋猫,吃得满嘴都是……”

顾安安长长吁了一口气,不顾仪态地咕咚喝了一大口红酒,“没办法哦,今天中午吃得少,饿惨了……”

江晨轻声笑了,垂头沉默了一阵子,又抬起头来,灼灼地看着顾安安,“安安,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抓在顾安安手中的草莓吧嗒一声落在了地上,浆红的一小团,像抹新鲜的血渍,窗外的江对岸,炫目的烟花刚好在这个时候升起,那样璀璨的颜色,不留余地的瑰丽姿态,几乎是在一瞬间,那个飘雪的圣诞夜,那辆奔腾的蓝鸟,那些在她手心盛放的线香花火,那双皎若寒星的眼睛,浪潮一般席卷过来,她还来不及挣扎,便已经坠入往事里无法呼吸。

她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只是回过神来时,手畔的蘑菇汤早已经凉透了,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烟花散尽后残留的灰色云烟,衬在微雨的淡青色天幕中,勾勒着繁华散场时的落寞与喧嚣。

她仰起头去看对面的男子,喃喃道:“对不起,我……”

江晨的眼睛黯黯如永夜,脸上却绽放出笑容,纵使他长得并不出色,也因那笑而生动起来,哀感顽艳。

他轻轻递过一张纸巾,柔声道:“安安你不必说下去,我懂了。”

顾安安狼狈地接过纸巾抚上脸颊,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又到了猥琐大叔的上课时间,顾安安屈辱而悲情的赶到驾校,却得知那个大叔生病了,临时派了其他教练来带,她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提心吊胆起来,谁知道这个新教练会不会比猥琐大叔更猥琐?

顾安安忐忑不安地坐在车上,不由自主地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方向盘,目不转睛的看着后视镜里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教练,顿时小小的花痴了一下,如果说男人的等级是呈金字塔状分布的,那他和猥琐大叔分别在金字塔的最顶端与最底端——他很高,穿着牛仔工装服,步子跨得风生水起,全身上下,有一种硬净的美,整张脸被大黑超遮去半边,让人看不到任何神情,别提有多酷。

他大刀阔斧地拉开车门坐进来,胸牌上的名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沈琛”。顾安安勉强按捺住狂跳的心脏,怯生生看着他略微留着胡茬的铁青色下巴,按规矩问候道:“您好!”

对方头也没转,慢条斯理地系上安全带,拿出计分表和笔,硬邦邦地从嘴里吐出一个单音节的词,“走”。

顾安安被他吓住了,手和脚紧张得有些失灵,车子摇摇晃晃地开了出去,他也不多话,只是在纸上记一笔,再记一笔。

今天的练习路段比较偏僻,没有太多车往来,路两旁的广玉兰葱翠,顾安安目不转睛的观望前方路况,身体却因为紧张扔在微微发颤,教练沈琛或许早上刚刮过胡须,杜松葡萄柚刮须水的果香味浅浅弥漫在这方密闭的小空间里,让顾安安更真切的感觉到他的存在,然后——更紧张了……他的严肃和沉默像座无形的山,压得顾安安喘不过起来,这种时刻,她非常没出息的怀念起那个嘻嘻哈哈的猥琐大叔来。

到一段长达数百米的甬道,顾安安强令自己镇定下来,轻踩刹车,终于顺利的拐弯滑了进去,她长长松了一口气,然而行到中途的时候,啪,甬道里的灯突然全部灭了,微弱的车灯光显示前方是一个正在维修的大坑。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顾安安彻底慌乱了手脚,沈琛在旁边示意停下来,她却慌不择路的一脚油门大踩了出去,“嘭!”车子如离弦的箭一般射进了大坑里。

呲呲两声,车灯也熄了,剧烈的疼痛中,顾安安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从自己额头上流下来,手和脚都动弹不得,强烈的恐惧感让她失声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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