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鸟
文/齐木卡卡西
一
多年以后，顾安安总是无数次回想起青安的那个夏天。
日头很毒，漫天漫地的白光，但是有风。笼罩整个青安城的香樟树在风中婆娑起舞，呢喃细语，那样温柔缱绻的姿态，将青安的风一并染成了浓郁的碧色，乃至于隔了这么多年的光阴回望过去，顾安安觉得那时的青安仿佛隔绝在一层翡翠纱笼里，那里面没有懊热，没有喧嚣，没有忧愁，连蝉声也没有，它们都在碧色的风中睡着了，岁月静好天地安宁得让人心碎。
只是当年的顾安安，还没有学会珍惜这样的安静。
中考的成绩半个月前就出来了，她毫无悬念的考上了一中，并且排在全市前二十名，除了学费全免之外，市教委的人敲锣打鼓将五千元奖金送到了她家晒满面条的院子里，惊得满身面灰的老爸老妈呆若木鸡，连茶也忘了给客人倒。
从那之后，她便被迫孵在最东边的那间空调房里，蛋筒，冰西瓜，乐事的薯片，加菲猫和蜡笔小新的碟，通通都有，通通都是她曾经梦寐以求千万遍却求而不得的东西，可有时候人就是这么犯贱呀，在理想的云端里醉生梦死了半个月之后，顾安安觉得自己像只大肥鹅，再孵下去，连蛋都生得出来了……
为了改变这个屈辱的状态，顾安安扔下薯片桶，踢踏着人字拖跑到院子里帮忙做面条，老妈犹疑了许久，终于狠下心点了点头。
然而短短半个小时内，她打翻三次面簸箕，搅烂四张面皮，摔倒一次将整整一竹竿做好的面条全部挂洒在地，还在给妈妈递擀面杖的时候敲肿了自己的大拇指……顾爸爸怒极反笑了，眨巴着全是白灰的眼皮，叹道：“我说小祖宗啊，您还是快离开战壕吧，再折腾下去，我和你妈就前功尽弃啦！”
于是她只能气鼓鼓地踩着夏日五点钟的太阳出门了。
顾安安婴儿肥的脸粉嘟嘟的，个不高，眼睛大而圆，近视，但是不肯戴眼镜，五米以外的东西全都得眯着眼看，眉毛又浓又黑，十分之粗犷，宽阔的额头上有一层浅浅的绒毛，很多嫉妒她学习好烦她脾气臭的女生都喜欢拿这层绒毛说事，嗤笑她是还未进化完全的类人猿。
顾安安没有什么朋友，确切来说，只有一个，那就是住在隔壁院子里的江晨，他又白又瘦，不爱说话，老实巴交，从上幼儿园便开始忍受顾安安的欺凌，就连每次考试，他的排名都刚刚好在顾安安的后面。也只有他，才受得了顾安安的臭德行，愿意等她上学，等她放学，陪她逛街挑笔记本，并难能可贵的没有传出绯闻，在顾安安苍白憔悴的青春岁月里担当了完美无瑕的闺蜜角色。
顾安安一边没好气地吹自己肿成了香肠的大拇指，一边在江晨家门口扯着嗓子喊他的名字，喊了好几声，开门的是江晨的妈妈，她看着顾安安，笑得既慈祥，又暧昧，“安安呀，我家江晨好像去体育场那边打篮球去了，要不，你去找他吧，顺便帮我叫他回家吃饭……”
顾安安用自己粗如电杆的神经对抗着江妈妈颇有深意的笑容，嘟囔道：“放心吧阿姨，我这就去找他！”
锦字街十分干净，家家户户都是独门独户的小院子，许多人家在阳台上种着花，馨白的兰草，水红的木芙蓉，淡蓝的聚八仙，顾安安慢悠悠地走在满街的花香中，人字拖在青石板街道上踏出长长的尾音，惊醒了许多好梦正酣的猫和狗。
从锦字街出来，穿过十字路口，到达桐溪路，立马进入了冰火两重天，桐溪路上的老房子大多年久失修，又紧挨着臭气熏天的护城河，因此这里乱糟糟，黑漆漆，到处散发着奇奇怪怪的气味。
顾安安皱着眉头走进墙面斑驳的体育场，大操坪上芳草萋萋，附近几个街区唯一一个篮球场在大草坪的最尽头，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几乎每个周末都会上演青少年打架斗殴事件，寒暑假就更不必说了。在历次的争夺战中，赢的最多的应该属桐溪路，桐溪路上的孩子又疯又野，而且有一股子江湖匪气，团结仗义，打起架来不要命。每次江晨心有余悸地说哪里哪里的人又被桐溪路灭了时，女孩子总是没好气地翻白眼说道：“瞧你那点儿出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嘴上虽然这样说，她还是很想亲眼见一次传说中战无不胜的铁血之师的，不管长得像刘亦菲还是像类人猿，每个女孩子心中都不可避免地藏着一个江湖梦啊。
穿过大半个草坪后，远远的，顾安安看到篮球场上正成两军对垒之势，还有人在推推搡搡，刹那间，类人猿小姐仿佛打了鸡血一般兴奋，慌忙眯起眼睛飞快的踢踏着人字拖冲了过去。
然而走近看清楚之后，她再也兴奋不起来了——场上抱着篮球灰头土脸被人推搡的不是别人，正是江晨！
一股怒火从她心底腾的一下燃烧起来，转瞬间席卷了她额头上的每一根绒毛，江晨虽然猥琐，却是她的死党兼闺蜜，她顾安安可以可着劲儿欺负他，别人却不可以！
她撩起手腕上并不存在的袖子，双手握拳，雄赳赳气昂昂地挡在了江晨前面，使尽抬起下巴，再抬起下巴，终于看到了对方的脸……
他的皮肤黑得逼近夜色，五官的轮廓刀雕斧刻一般分明，一双眼睛晶光四射，左脸颊一直延伸到嘴角有一道不深不浅的疤，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美貌，反而像一个时时刻刻都挂着的坏笑，别提有多倜傥风流。
视线落到他裸露着的胸肌上面时，顾安安的脸一下子红了——活生生的吴彦祖写真呀……
但类人猿小姐从来不是重色轻友的人，她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对方的胸肌上移开，凛凛看着他的眼睛，不说话。
起哄声、口哨声从篮球场上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江晨在顾安安身后拼命扳她的肩膀，“安安，别闹了，我们回去吧！”
顾安安头也没回，继续恶狠狠地仰头盯着对面的黑美人。
对方的人堆里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哟呵，楚放，这胖妞该不是看上你了吧？”
胖妞剜了那人一眼，恼道：“你才看上他了！你全家都看上他了！”
场上稀稀拉拉的人全笑了，连楚放也忍不住笑了，绽开的嘴角衬上唇畔的疤痕，光芒万丈，“哪个山洞里跑下来的胖猩猩啊，我们这里正在打架，没有香蕉吃……”
顾安安咬牙切齿道：“你管我从哪里跑出来的！这篮球场又不是你家开的，凭什么只有你们能玩！”
楚放懒懒地将双臂抱在胸前，淡淡扬了扬眉，“就凭我们是桐溪路的呀……”
顾安安不动声色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旋即稳住心神，更凶悍地瞪了回去，“桐溪路的又怎么样？我……我我……我才不怕！”
江晨在顾安安身后继续扯她，她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楚放饶有兴致地看着横眉怒目的顾安安，“你……你你你不怕呀……那这样吧……”他四下望了望，随手指向角落里的半截砖头，“你把那截砖头往脑袋上拍一下，我就相信你不怕……”
江晨失色道：“安安，别上他的当，我们赶紧回去吧！”
顾安安沉吟了一会，拧眉道：“砸手行不行？”
楚放愣了一愣，爽快地点了下头，“也行！”
江晨一个失手，顾安安如同离弦之箭射向了角落里的砖头，然后手起砖落，对着自己的拇指狠狠砸了下去，一片嘘声中，她面不改色地拎着砖头回到了楚放面前，将裹满尘土肿得惨不忍睹的拇指送到他的眼皮底下，“验货吧！”
黑美人惊诧了一下，随即徐徐缓缓地笑开了，“嗯，我相信你了，你果然不怕。好吧，你们走吧，我要继续打球了。”
顾安安收回自己的大拇指，气得脸都绿了：“你……你说什么？”
楚放无奈地耸了耸肩，“我只说过你敢砸就相信你不怕啊，又没说准你们打球了……”
江晨满脸涨红地拉过顾安安的手，凄楚地瞪着楚放，“你……你居然敢伤害安安，我跟你拼了！”
他的拳头还没来得及扬起，楚放已经一声惨叫蹲了下去……顾安安手里那块砖头不偏不斜，正好落在了他穿着凉鞋的脚上……
女孩子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上的灰，讶然道：“唉呀，真是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没拿稳掉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