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面人

文/麦尔班尼

 

“你看,这些都是热心读者寄到我社的。”田启把公文包内的信件倒出来,一下子铺满了书桌,“老师你最近的人气飙升呀,所有新人漫画家中你已跃居第一位,可喜可贺。”

我随意抽了张淡紫色的明信片,上面说非常喜欢我的画风,希望能赠送一册签名本。从工整的字迹来看,极有可能出自女孩子之手。

“所以你电话中提到的要事,是指给这些粉丝一一回信?这办不到,你知道的,我忙着赶画稿,没有多少空闲时间。”

田启摆摆手:“老师你猜错了。”从负责我稿件的那天起,这位编辑就一直尊称我为“老师”,明明年纪比我整整大一轮。

“那到底是什么事?”

“我通读了所有信件,发现读者对你为何选择漫画家的道路很感兴趣。我向主编反映,他建议下下期放一篇你的访谈,老师您觉得怎么样?”

“谈谈我为什么会当漫画家吗……”我搓着下巴想了想,“可以。有访谈占篇幅的话,我还能偷偷懒少画几页呢。”

“哈哈……不过,虽然这算是老套的话题,但我们还是希望老师能谈出一点新意,而不是‘画漫画是我从小的梦想’之类的敷衍。”

“我知道,什么事都要创新嘛。如果我说我是为了一个非常与众不同的人才决定画漫画的,这样可以吗?”

“哦?有多与众不同?”

我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道:“你认为漫画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区别在哪里呢?”

“前者虚构后者真实吧。”

“呃……也没错,但我觉得最大区别在于一个平面,一个立体。漫画里的人物,终归是画在纸上的,只有长宽,没有纵深。我要讲的是一个生存于立体世界,却被禁锢于二维的人。”我起身去书架上取了几册过去出版的单行本,“我的每部作品中都会有个悲剧的男二。比如《沙漏馆杀人事件》中被凶手暗杀的侦探助手,《幻色樱花》中在严冬的樱树上上吊自杀的大学生。不知你有没有察觉,假如把发型和服饰去掉,他们五官是一样的,而且在左眼靠近鼻子处都有一颗痣。”

田启认真比对着,惊讶道:“还真如你所说!”

“这些角色的样貌都是以我刚刚提到的‘平面人’为原型的,他真实存在,是我的一位旧友,名叫谢枫……”

田启露出好奇的神情听我叙说往事。

谢枫在高二那年作为转校生转入我班。在他来之前,班主任通知我们说谢枫身体上有障碍,行动不便,希望我们平时多照顾照顾。

“常人能前后跨步,但他只能左右横向行走,就像……就像螃蟹那样。”班主任的初衷是想通过类比让我们理解谢枫的缺陷,但“螃蟹”一词却成了后来不少人用来取笑谢枫的绰号。

教室里仅剩我旁边一个空位,谢枫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我的同桌。高瘦的身型,天然卷的短发,手腕上一直挂着一串微微泛香的佛珠。我原以为所谓的横向行走,只是与正常人的走路姿势不同而已。但实际情况要严重得多,他连转弯都做不到。换言之,若没有其他人帮助他转过一个角度,他永远只能在身体所在的平面左右直线移动。正是这样,班主任单独找我谈话,委托我上下学与谢枫同行。理由不单单在于我是他的同桌,还因为他家离我家较近。

“包在我身上。”我拍拍胸脯,一口答应。

协助他步行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如果没有特别的情况,我会让他坐在自行车后座,载着他来来去去。谢枫生活在只有父亲的单亲家庭,他会转到我校也是因为父亲被调配到分公司。头一天带他回家,我就撞见了他的父亲,似乎是刚下班,仍穿着沾满污渍的工作服。从他疲倦的眼神中可以读出,他每天都在为儿子努力奋斗。

印象中,谢枫第一次受挫是在体育课上。

体育老师是个极度严苛又死板的人,坚称只要没病到下不了床,就必须来上课,否则一律给不及格。他不了解谢枫的状况,见他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便坚持让他参加五十米短跑测试。谢枫侧身站在跑道上,以别扭的方式跑着。我相信包括我在内的其他男生,如果像他那样跑,肯定跑得比他慢。但要跑进八秒的及格线,实在太困难。明知不可达成,谢枫仍尽力加速。因此在半途上,他一个趔趄重重倒地,腕部、膝盖都因擦伤涌出了血。

有人惊叫,有人大笑,却只有我上前查看他的伤势。我向女生借了些纸巾,擦去他伤口旁边的血,扶着他去往医务室。所幸仅是外伤,并无大碍。他躺在医务室的床上休息了一会儿,我在一旁陪着他。

谢枫忽然说道:“对蜗牛而言,要前进一米的距离,只要坚持,花上一天肯定能做到吧。但对我来说,前方永远是不可跨过的鸿沟。”

我注意到他目光盯着窗台上缓缓爬行的蜗牛,一定是由景触情。

“你这病看过医生吗?难道不能治好?”

“医生没见过类似的病例,用仪器检查也没发现异常之处。”

“那究竟是……”

谢枫接过话:“我自己很清楚,是心理原因导致的。”

他告诉我,他并非天生如此,一切得追溯到四岁那年。某天傍晚,母亲带他去超市买了整整两大包零食。回来路上,母亲驻足于公寓门口。

——开心吗,小枫?

——嗯,比过生日还开心,妈妈最好了!

——妈妈马上就要走了,离开你和爸爸,离开这座城市,你再也见不到我。我知道自己很自私,但我想寻求真正的幸福。所以就算你不会原谅我,我也不会为今天的选择后悔。

年幼的谢枫难以理解,见母亲落下他一人哭着离开,他预感事情不对,便朝母亲跑去,却被严厉制止。

——不要跟过来!听到没有,不要跟过来!

他一向对母亲唯命是从,不敢往前踏出一步。同时,他又不愿意退回家里,因为这样就完全看不见母亲了。他左右徘徊着,徘徊到母亲消失在马路尽头,徘徊到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

谢枫从回忆里跳出来,总结道:“后来我了解了更多细节,母亲是嫌父亲太不会挣钱,跟别的男人跑了。虽然时至今日我对她已无所谓,连她的容貌都忘得一干二净,但病根就是病根,从那时起我变成了这个样子。心理疾病不好治,就像恐高症、强迫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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