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

她变得极其不耐烦,要是说的话重复了两遍我还是没有听或是没有反应的话,她就会直接放弃。等我年龄大了点儿,她会直接怒斥我,有时候甚至会动手打我。每次她情绪失控想要对我施暴的时候,爷爷都会拦住妈妈,看着爷爷怀中面无表情的我,妈妈会很抱歉地痛哭流涕,一个劲儿地自责说自己太冲动了,随着失控的次数的增多,妈妈已经没有任何愧疚感,她不再道歉也不再号哭,有时候家里没别的人在,我还会结结实实地挨上几巴掌。

让我奇怪的是,我知道我是有意识、有思想的,我懂他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也想要做出回应,但是我的身体好像不是我自己的,或者说是不受大脑控制,我没办法正常地说话、正常地与他人相处,甚至连个喜怒哀乐的表情都不能正常做出。我不知道别的自闭症患者是不是和我一样,我只知道,所有人都认为我有自闭症,我没有任何辩解的权利,我千真万确就是个自闭儿。

所以,心怀歉意的人从妈妈变成了我,我觉得是我拖累了这个家,我必须得逆来顺受,都是因为我,这个家才会这么不快乐。当知道妈妈再次怀孕的时候,我是非常开心的,发自内心地为她感到开心,希望她能生出一个健康的宝宝。但每次我自认为是满怀祝福地望着她的肚子时,她都会相当厌恶地皱眉,把我推到一旁:“别用那种心怀鬼胎的眼神盯着我的肚子看,你这个怪物!”

可怕的是,每每被妈妈训斥之后我照镜子,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我都会觉得不寒而栗。

那分明如妈妈所说,是一张充满怨念、不知在构思什么阴谋诡计的脸!

“还能撑多久呢?”

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戴着口罩的医生刚出来爸爸就上前询问。

医生摘下口罩,面露遗憾:“恐怕就只能撑半个月了,你们当子女的要有心理准备,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尽量让病人开心轻松一点儿,到这个份儿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还是那句话,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看开点儿。”

今早爷爷突发脑溢血,送进手术室前医生就说明这次该是危险了。

护士推爷爷回到病房,爸爸去走廊给妈妈打电话,我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安静地看着插着氧气管依旧昏迷的爷爷。

说实话,我一直希望爷爷能快点儿死掉,并不是因为我憎恨他,准确来讲,我是因为喜欢爷爷才希望他死掉。

相信我,死并不可怕,死不了才可怕。

从去年突然中风开始,爷爷就处于一种极度痛苦的状态,他经常全身抽搐,不管吃什么都会吐出来,还会间歇性神志不清,一些明明不应该是属于中风病人的症状都在他身上表现出来。妈妈不愿照顾爷爷,所以就直接把他送进了医院,每周去探望一次。我跟在妈妈后面,进入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看着越来越消瘦的爷爷,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儿死吧,活着多痛苦呀。

可是,爷爷还是活着,即便在过去的一年中医生多次说他最多撑两个月,但爷爷都顽强地活了下来,虽说他现在的状态和死人无异,但他始终是活着的。

“我在等一个老朋友。我欠他一个人情。”

爷爷清醒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你就是那个老朋友吗?”

我将头枕在右手臂上,问眼前水池中悠然游荡的那条大鱼。

大鱼没有做出回复,它还是按照先前的速度慢悠悠地游动着。

“你也得了自闭症?”我伸出手指在大鱼深紫色的眼睛前晃了晃。

显然它被我的手指吸引了,跟着晃动了几下后,大鱼把头转向我,对着我的脸吐了个泡泡。

它巨大的身子被厚重的鳞片包裹,嘴巴上有两条长长的胡须,尾鳍轻轻颤动,在水中划着圆圈。它嘴唇合上,嘴角竟慢慢往上扬。我身子不自觉往后倾,后背开始冒冷汗。

该死,它又笑了!

“你是说,那条鱼可以包治百病?”

妈妈左手扶着腰,右手抓住爸爸,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我也是听菜市场里面那些人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也不敢打包票。”爸爸把刚出锅的菜端到桌上,“他们说眼珠是紫色的鱼十分罕见,几百年都难遇上一条,能包治百病。我回家上厕所的时候正好看到那条大鱼浮出水面,看了看它的眼睛,我发现,那大家伙的眼珠刚好就是紫色的!你说巧不巧!”

“巧巧巧!那……那这种鱼是怎么个卖法?”妈妈的脸都快笑成一朵花了。

显然,爸爸没有预料到妈妈会问这个问题,他脸上的笑容僵住:“我没打算卖,我想给我爸还有早早吃……”

“给你爸吃?你爸都那个岁数啦,吃了能多活几年?这种鱼要是拿到市面上卖不知得赚多少钱呢!你是脑子进水了还是怎么的,放在眼前的发财机会都不要!”妈妈一掌拍到桌上,脸上满是愤怒。

“那早早呢?早早这个病你不能不管吧!他可是咱俩的亲生儿子,你就不希望他能变成正常人?”爸爸不愿妥协。

作为母亲的慈爱与善良还未消失,妈妈望了躲在墙角的我一眼,陷入了沉默。

“钱嘛,以后慢慢挣就是了,现在是要治好我爸和早早,这才是当务之急。”

爸爸拍拍妈妈的肩,对我比了个“耶”的手势。我抓着衣角,望着爸爸,心中涌出一股复杂的情感。

一个不正常的人突然变得正常了,那么这个原本在他看来正常的世界会不会因此变得不正常呢?

我本想在下一次去医院看望爷爷的时候问他这个问题,但在周末的探望时间到来之前我却被告知,爷爷死了。

我多次期盼,却又害怕灵验的事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发生了。

爷爷下葬那天妈妈没去,山高雨大,她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去。

我穿着雨衣跟在爸爸身后,看着他们把骨灰龛放进坟茔中,再把大理石块砌好,简单拜祭之后我们就下山了。

在山下的休息站里,爸爸给了我一杯热茶,坐在我旁边的空板凳上后,爸爸开始讲话了:

“我还以为,他能和之前一样,继续撑下去呢。”

我也和爸爸想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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