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

“明明我都抓到那条鱼了，怎么就突然走了呢？”

说不定没有抓到那条鱼，爷爷还能多活几天。

“我总觉得那条鱼是来索命的，否则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被我钓上来？它当时连逃脱的想法都没有，就那么直接上了钩……现在想来总觉得奇怪得很……”

一道闪电划过，接踵而至的便是低沉的雷声。我捏着纸杯，发现茶水的温度已经变得很低了。

“其实，你妈妈怀你的时候一直都在吃鱼，那会儿你爷爷身体很好，常常去大雁河那儿钓鱼，每次回来都能装一小桶的鱼。都说多吃鱼能让小孩更聪明，你妈妈原本不太喜欢吃鱼，但还是硬着头皮吃下去了，可没想到你生下来竟然是……”

注意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爸爸立刻停了口。沉默了片刻之后，爸爸开始给我讲道理：“你不要责怪你妈妈，她日子也不好过。天底下没有不疼爱孩子的父母，只是各有各的苦衷罢了。”

真是抱歉。

我咬着下唇，又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之后我和他都没有说话，屋外仍是倾盆大雨，我们父子俩坐在一起，各自低头看着满是泥的鞋。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手机铃声。爸爸接通电话后，脸色异变，神情慌张。

“对，我是。什么？等等，您确定？好的，那个……具体是哪个医院？行！我马上就赶来！”

挂断电话，爸爸转向我，

“你妈妈在家摔倒了，现在在第一人民医院，我们得赶紧赶过去。”

顿了一下，爸爸的眉头皱得更狠，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对我说了——“可能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了。”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脸在银色的镰刀砍过下显得更加苍白，每一根绒毛都被染上白霜，照得清清楚楚。

“早早，你这是什么表情？”

爸爸用手指着我的脸，似乎是受到了惊吓。

我的表情？我现在明明是很担心的表情才对呀！

刚好背后就有面镜子，我转过身，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看到镜子中的那张脸时我也震惊了，顿时明白爸爸为何会那般惊讶。

我竟然，在笑……

我的弟弟居然保住了。

妈妈去上厕所的时候踩到地板上的积水滑到了，因为惯性的缘故，她正面朝下摔倒在地，当场就痛晕了过去。苏醒之后妈妈艰难地拨通了120，等救护车到来时妈妈再度昏迷过去，医生看了看出血量就摆摆手，说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没命了。

说不定，连大人的命都保不住。

但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妈妈的生命没有任何危险，甚至就连弟弟也安然无恙。

这不是一个奇迹，这事情实在是诡异。

待我回到家才明白，为什么妈妈的身体竟然没有大碍。

厕所里的水池空了，那条大鱼消失了，连一丁点鳞片都没有留下，让我有一种我家从来就没有过那条大鱼的错觉。

“你吃了那条鱼？”

在医院里，爸爸询问妈妈。

“我当时也只是想着死马当活马医，碰碰运气。结果，它还真是像大家说的那样能包治百病，孩子和我居然都没事！”妈妈双手放在肚子上，温柔地抚摸着。

爸爸坐在病床边上，把手放到妈妈的肚子上：“你生吃的？整条鱼都吃了？”

妈妈眉头轻蹙：“不生吃难道还要去厨房整个儿水煮？我当时也是慌了手脚，直接抓起那条鱼咬了一口生吞下去，不过我就咬了一口，那么大的一条鱼我怎么可能吃得完？”

“不可能……”爸爸连连摇头，“那条鱼不见了，我找遍了屋子都没发现。”

“可我真的就只咬了一口呀！”妈妈也急了，“它当时就乖乖地定在水面上，我抓它的时候连个反抗都没有，咬完之后我就把它放回水里去了，接下来我就晕倒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爸爸低头思考那条鱼到底去哪儿了，妈妈则显得很不耐烦。

“必须得把它找到，这种珍奇异兽肯定值不少钱，我光是咬一口就能救两条命，要卖的话肯定有不少有钱人想买，这样咱们就发啦！”

听到这句话，爸爸的脸色一沉：“我没想拿它来赚钱，我只想给早早吃，让自家人健健康康的。再说了，就算要卖，也得先让早早吃了把病治好了才可以卖。”

妈妈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爸爸挥挥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简单叮嘱几句之后爸爸就出了病房，刚把门关上，他就发现一直在门口等待的我。

“你放心，爸爸会把那条大鱼找到的，爸爸一定会治好你的。”俯下身子摸摸我的头，此刻的爸爸显得异常温柔。

我努力想发出“嗯”的声音，但无奈于嗓子打不开，只能点点头算作回答。

“话说回来，我们早早的眼珠好像也是紫色的呢。”

爸爸用手指轻轻拂过我的眼睛，

“我记得你妈妈在怀你期间曾大出血，难道那次她吃了那种鱼吗……”

很快就是临产日了，爸爸住进医院去陪伴妈妈，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

夜里睡不着觉，我总会来到厕所，将水池充满水，然后褪去所有衣物，进入水中躺下，让冰凉的池水包围我的身体，没过我的头顶。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知道这样会让我很安心，过去的十年里我每一个夜晚都在惶恐不安中度过。我时常在溺水的噩梦中惊醒，直到大鱼消失后我才发现了这个方法，躺在这一池的冷水中，我感到了真正的祥和愉悦。

那只鱼还是没有找到，爸爸放弃了。我在大鱼曾经存活过的地方，感受着它曾经有过的感受。仿佛有无数只紫色眼珠的鱼钻入我的毛孔中，我的血液里都是那种鱼，它们在恣意游荡，它们在嬉戏繁殖，它们在聚集分散，它们在笑。

“吃了那种鱼是会遭天谴的。”爷爷曾对我说的话再次回荡在我的耳边。

我闭上眼睛，眼泪流出，消失在池水中。

弟弟出生了，伴随着接生医生和护士的尖叫，裹着鱼鳞的弟弟出生了。

妈妈晕死过去，产房乱成一团，我安静地站在外面，觉得嗓子异常地痒。

有什么东西要从嗓子眼儿里钻出来，它一直在往上面冒，我竭力想把它咽回去，但是它太强大，我不管怎么用力都无法把它吞回去。

它出来了！

在空无一人的医院走廊，我如僵尸一般站立着，佝偻着背，有东西不断从胸腔涌到咽喉处，再从口中发散出。

那是我的笑声。

整整十年，我终于听见了自己的笑声，它干涩、低沉，如老人那般苍老。

我听出来了，这是大鱼的笑声……

创作谈：

与其他同龄人不同的是，他们最厌恶吃的鱼，却是我的最爱。即便我多次被鱼刺卡过，我都无法拒绝那带着些许腥臭的美味。而在鱼的整个身子中，我最喜欢吃的是眼睛，无一例外鼓得大大的眼睛。

“吃了鱼的眼睛，视力会变得很好呢。”老人们总会说这句话。

我用筷子将鱼眼剔出，放入口中咀嚼，一下两下，眼前似乎出现黑雾。那大概是口中之物的怨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