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应
“装修。”他操着浓重的方言,“影响你了吧?不好意思,这些噪音大的活儿今天傍晚前就能干完,户主着急。”
从我搬到这栋楼里起,这间屋子就是空的。
“房主在吗?”我问。
他摆摆手:“我只负责干活,没见过房主。”
门口的鞋柜上立了块样式古板的石英钟,时间指向八点一刻。糟了,我得赶紧去给哥哥买早点,再晚就要卖光了,飞奔下了楼。
拎着装有豆浆、油条的塑料袋回来时,一群邻居站在楼前,边看着装修工人们把碎砖墙壁搬到楼下,边窃窃私语。
不用偷听我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这栋L型的老楼已经年过花甲,按照传言,它应该在三年前便被拆除了,然而直到现在依然立在这片凹地里。
正因为当时这里即将拆除的传言真实可信,所以才有很多人争先恐后地在这里买房子,打算靠搬迁费赚上一笔,我的父母也是。
在别处另有住房的人不怕,反正也不住。苦的是那些卖了唯一住房的破釜沉舟者,只能搬到这座环境恶劣的老楼里诅咒并期待着。
“是不是不拆迁了,不然这家怎么会装修?”有人沮丧地问。
“这可不好说,可能是他听到什么风声了,赶紧装修,能多要点拆迁费。”另一个人既像是为他打气,又像是安慰自己。
“那他也得在这里常住,不然这招不好使。”
经过他们身边时,我听到了这段对话。类似的猜测听过太多,我早已麻木了。
上到四楼,他家门还是开的,里边正干得热火朝天。刚才和我说话的那个工人,跑出来叫住了我。
“小伙子,问你个事。”他压低了声音,“刚才我的工友听到邻居议论,这间房子里闹鬼,是真的吗?”
“十几年前,一个男人和他的两个儿子死在卧室里。听说是烧炭自杀的,被人发现时,两个儿子躺在床上,当爹的上半身趴在炭盆里,身体里熬出来的油流得满地都是。至于闹鬼的事,我没在那屋子里住过,就不知道了。”
他张大了嘴,随即注意到我的面无表情:“……你住在楼上就一点不害怕?”
“现在连紧挨着公墓的房子都住满了人,我有什么好害怕的?”
关于这件事的传言有很多,一个比一个危言耸听。有人认为是那男人中了邪,有人觉得其中肯定有蹊跷,众说纷纭,也不知道哪个更可信。我看了看他的脸色,觉得还是别告诉他这些为妙。
回到家里,哥哥依然在酣睡。我装好豆浆和油条,想叫他起床,突然觉得很疲惫,拖了把椅子趴在窗台上,暂且休息一会儿。
我没有骗那个工头,在我们家搬进来不久后就听到了那个传言,但没有一个人在意。内退多年的父亲为了买这套房子,还贷了几万块钱的款,加上为哥哥治病和我上大学的费用,家庭负担越发沉重。拆迁的希望破灭后,他决定去外地的老朋友那里找份工作,还债兼养家,母亲担心父亲的身体,随他一起到了千里之外的那座城市,留下我在读书的同时照顾哥哥。
当死亡更像是一种解脱时,咬紧牙关活着的人是不会感到任何恐惧的。
我转过头凝视窗外。
几根电线从远处的山头延伸过来,接在天台上的变电箱里,为楼房提供照明。对面的山坡上的残垣断壁间长满了荒草,显得越发的凄凉。山坡下流淌着一条污水汹涌的宽阔沟渠,整座城市的生活污水都会经过这里,汇流到远郊的江河中。
这地方实在没任何风景可谈,只有夜里,我才能提起神开窗透气,把污水渠的味道假想成大海的气息。
有时候看不见反而比看得见更好。
就在此时,一种莫名的感应令我脊背发冷:那个女孩一定会在午夜再次出现。
三
趁哥哥吃饭时,我麻利地更换了被褥。填饱肚子后他肯定要再打个盹,睡上两三个小时。我忽然想起今天是去医院取药的日子,收拾了一下便出了门。
再过几个月我就毕业了,没打算考研,也没像别的同学那样到处寻找待遇优厚的工作。我就在本地某家工厂附属的化工研究所里找了份差事,正式毕业后就可以去上班了。薪水虽然不多,可好歹是本行,而且更重要的是可以尽快为家里提供一份稳定的收入。
父母对此感到很欣慰,可想到哥哥的状态,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来到医院,哥哥的主治医生像往常那样写了份处方,撕下来之后,却犹豫着没有递给我。
“你哥哥最近怎么样?”他问。
“还是老样子。”
“是嘛,病情稳定也是好事。”医生的语气似乎有点言不由衷。
“有什么问题吗?”我敏感地察觉到了话里有话,急切地问。
他欲言又止,经不住我再三追问,“这是上次我给他检查身体时感觉到的,不过没有理论依据,纯属个人猜想。”末了他特别强调,“你千万要控制住情绪,别让他感觉到异常,先观察一段再说……或许是我弄错了。”
我木然地注视着医生,从哥哥生病时就是他负责治疗。他是个很好的人,了解了我们家的情况后,格外多了几分耐心和关照。正因为如此,他最后那句话反倒更像是纯粹的安慰。
迷迷糊糊地走了一路,我在楼下停住了脚步。假如这是小说中的情节,此刻我的心中应该是百味杂陈,或者歇斯底里,然而实际却是深入骨髓的寒冷。
进屋后我惊讶地发现哥哥没在睡觉,他站在煤气炉前望着燃烧的火苗傻笑。我怒气冲冲地走过去关上阀门,还给了他一巴掌。
哥哥放声大哭,哭得我心烦意乱。我没有像以往那样哄他,而是冷冷地盯着他,直到他哭累了,然后睡着。
我精疲力竭地坐在窗前,盯着他的睡脸出神。
他变成这副模样已经将近十年了。
初中寒假时,有一天我忽然特别想吃烤羊肉串,异想天开地把冰箱里的羊肉片拿出来,穿在筷子上,用煤气炉烤来吃。当时光顾着解馋,没关严阀门,结果我们兄弟二人双双在午睡时煤气中毒,父母下班后才发现。我没留下后遗症,哥哥却变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