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马归来晚

宁做无家鬼,不做洛国人。

苍茫暮霭中沧州太守将他的前尘往事悉数全讲给我听。

从幼年时家人被权臣所害,父死母疯,自己又被溺于水中备受折磨落下这气喘之症。到长大后苦读诗书又在考场上被朝中官员硬生生将功名偷梁换柱。

他敛下睫毛,掩住眸中炽烈的仇恨,低声说:“大洛的江山早已是蛀空的皮囊。是天要亡他,我只是助一臂之力而已。”

我一下子跳起来,大声斥责他:“你怎能以一己之恨来祸害天下?”

他蓦然笑得苍凉:“宁军那时已是势如破竹,若不引之进来,必是屠城血灾。何况沧州其实早已被朝廷所抛弃了。”

袅袅的炊烟在空中弥漫成夜色,我突地忆起被侵占了土地一病不起的爹爹和饿死的娘亲。这些都是城破之前的事。

可是生性最为谨慎不过的沧州太史,为何要将这些不轻易吐露的心事告诉我听?

我抬头望过去,看到他如湖水般幽深的双眸浮现着奇异的神色。

“逸萝,你是我所遇到的唯一一个在乱世中依旧能保持心性不变的女子。”

我低下头默然不语,他如今应该是处于最放松的状态了罢。燕娘的话不经意浮现在我心头。

杀了他!

可是,我下不了手。

 

我们回太守府时,一线弯月正带着笑从云层中钻出来,给幽暗浓重的夜色添了几分光明。

我的手一直被他温热的掌心牢牢握着,我想抽出来,却始终不能够。

月光照在他清瘦温文的脸上,原来他骨子里还透着一股霸气和强烈的占有欲。可是……我凭什么就要屈服呢?

我用指甲尖在他掌心拈了把细肉,他的手一战,我顺势抽出来,转过头望着清幽的月色。

黑夜中他的目光炯炯,流光似水,饶是我再没心没肺,也能懂他隐藏的心思。

然而我怕他将这份心思端到面上,我是接受抑或拒绝,我全然没有主张。

在尴尬的气氛中,幸得有人来向他禀事。他点点头,与我打了声招呼便疾步而去。我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无意识地在太守府中开始到处乱窜。

直至走到偏僻角落的牢房前,我停住了脚步,疑惑地看到门口居然无人把守,牢内昏暗的灯火跳跃闪烁,有虚弱的声音在唤我:“姑娘。”

借着暗夜的幽光,我看到女刺客燕娘正一身血污地从里面踉跄而出。我慌忙扶住她,十分地惊讶。

“你有同伴来劫狱?”

她点点头,告诉我:“我这便走了。还是那句话,姑娘你莫要为虎作伥。”

我低下头,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忧伤清瘦的面容。燕娘说的这个人,不管是狼是虎,我心里不能不承认竟然已对他产生了好感。

牢门被夜风吹得嘎吱作响,黑暗中有影子在闪动。我忙在她耳畔轻声细语了几句,转身便走。

我是个思想简单的人,实在不知道他们到底孰是孰非。但是身为一个洛国百姓,谁心里不想将这些侵略者赶出我们的国土。

我将这段时日在书房看到的所有情报都告诉了燕娘。

 

燕娘的同伴劫牢很成功,他们在太守府放了一把火,黑烟袅袅直上,焦味弥漫在空中。

我如被惊的小兽般沿着墙壁慢慢地走,默默看着满府的护卫和宁军救火抓人,好一番折腾。

我无限地紧张,忽然感觉到草丛里有人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冷汗从手心滑落,我真怕回过头,看到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

可是目光抛过去,却看到一个英气逼人的俊美少年。

浓眉大眼,挺鼻薄唇,这样的五官搭配起来简直就是完美无暇。

他灼灼地看着我:“你就是上官默群带在身畔的宠妾吗?”

谣言居然传到这种地步!我愤然转过身,怒骂来人:“你才是宠妾!”

这人应该是个刺客,太守府的刺客是隔三岔五就要来一堆,并不稀奇,只是他却是我看到的最英气正派的一个。

我歪着头打量他俊美如玉的脸庞,最后才想起问他:“你也是来救燕娘的?”

他却一片茫然:“燕娘是谁?”

 

后来我知道他名叫景申,是大洛朝中兵部尚书的公子。这样的人物,是天生就含着金匙匙而生的名门之后,浑身上下都泛着一种叫做正气的东西。

由于如今大洛朝内忧外乱,京城早被民间起义军占领,天子迁都于江南合城。他如今的身份,是小京城的侍卫都尉。

在那夜太守府大乱之时景申将我从侧墙带出,而后一路南下。

到江南的时候正是暖春,我突然就有一种做梦的感觉。合城这个小皇城仿若乱世里的孤岛,任凭你外头如何风雨飘摇,它自岿然不动。满朝廷的人,醉生梦死,快活逍遥得很。

当然颇有抱负的热血青年景申是另一种人,到了合城后他每日正气凛然地开始对我讲道理,从忠君爱国到报郊朝廷。

淳淳诱导我与上官默群反戈相向。

我面对着他那张大义凛然的俊美脸庞,只能尽力做一件事。说服他相信我真实的身份并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

等到景申终于醒悟过来时,合城这个世外桃源的外面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占领了大洛国土整整半年的宁军终于被起义军击败了,如今沧州已被英王的军队所占有。

英王虽是景申口中的逆贼,在沧州却是开仓济粮,深受百姓爱戴的传奇人物。况且又是大洛的子民,和宁国人统治的性质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尚在苛言残喘的洛国小朝廷拿他毫无办法。

景申在和我说着这些大事的时候,我的思绪却正在无限地缥缈游移。

耳朵竖得发酸都未在他口中听到一星半点关于上官默群的名字。他这个被万民唾弃的卖国贼,象是人间蒸发一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其实我和他的这段孽缘,应该到了这里就算了结了,明知我不能和他有任何半点瓜葛,有时却会不经意地想起他。

心蓦然就如江南的细雨般,很乱。

 

后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就在合城长时间地居住了下来。

是那个行事冲动的俊美公子景申,他在和我聊了一段时间的理想抱负谈天说地后,忽然在一个天高云淡风和日历的日子,深情款款地对我说。

“逸萝,我觉得我是沉沦在你那迷人的微笑之中了。”

我托腮支撑住惊讶得快要掉下来的下巴,不知道这浑身充满激情和热血的正派少年,到底是怎么就会看上我?

然后景申就正儿八经地向我提亲。

老实说景申这样出身好,长相好,思想又好的完美少年,我根本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就像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光明灿烂地在苍茫天空中翱翔。上官默群和他比起来,就如同一只被全世界遗弃地躲在阴暗幽深角落里的蝙蝠。

可我偏偏就想将他从黑暗里揪出来,抱着他在青天白日里行走。

 

然而等到他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蓦然间就手足无措,无所适从起来。

那已是半个月之后,春风和暖,桃花柳绿,我随景申行船于河上观景赏春。

远远地,又驶来另一只小舟,笙歌绕耳,船上大团的牡丹花中有个锦袍男子负手而立。

“逸萝,那是立了奇功被圣上钦点的国尉大人,我们去打个招呼。”不由分说地,景申就让船娘划橹靠近去。

等看清那张清矍瘦削的脸庞时,景申神情立即僵住,唇色淡薄仿若无。

他喃喃说:“上官默群定然不是人,他是怎么都杀不死的妖孽。”

不光杀不死,还总有办法活得光鲜。

我垂下目,其实在依稀看到那道飘逸身影的时候,我的身子就已经不由自主地在颤抖。

明明是激动、兴奋夹杂着说不清楚的异样情绪,可是看到他那双波澜不惊高深莫测的眼时,却突然和他赌起气来。

下意识地就向景申的身畔靠了一下。

等两船靠近的时候,景申忍住心头的怒气勉强向这个从天而降的上司行礼。对方点点头,陡然地便伸出手。

在两船相逢的刹那间,他将我一把拉到了小船上。

我一个踉跄几欲跌倒在锦簇花团中,不防被他紧紧地拥住,温热的呼吸声均匀地在我耳畔传来。

我惊魂未定地站稳了脚步,听他低语:“我千算万算,竟然没算到你身边会出现另一个人。”

我目光侧望过去,看到景申正阴沉着脸站在越行越远的船头,双手攥紧成拳,目光恨不得化为利箭。

 

上一页 1 2 3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