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马归来晚

我瞬时便明白了,原来当初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从让我接近燕娘开始。他早看出洛国百姓根本不会接受宁国人的统治。

宁军的失败是迟早的事。他只是让之加速得更快而已。

上官默群为洛国小朝廷建的奇功,便是将宁军撤城前来不及带走的大量财宝,事先转移走,而后拱手送给了天子,并在朝中一一打点好。

这个原本万夫所指的卖国贼在一夜之间忽然就成了忍辱负重与敌周旋的爱国英雄。

可是我知道这些虚名他根本是不在乎的,他就是一团火,来江南唯一的目的就是将大洛朝的最后一块安乐窝也烧成灰烬,连根铲除。

在那一刻我突然很想挑衅他的霸道和自以为是,我发恼地推开他,大朵大朵的牡丹花瓣零落成泥。我一字一句,气喘吁吁。

“我已是景申的未婚妻子,请国尉大人自重。”

我说完这一句,其实已经后悔了。

眼前的上官默群幽深乌灼的眸底蓦然闪现过星星点点的怒火,犹如坠入冰潭的寒冷。

他猛然就张开双手将我抱起来,堂而皇之地抱着我走进船舱。我大惊失色,拳打脚踢地挣扎。情急之下启唇就狠狠咬上他的手臂。

他的眉头只轻蹙了一下,依旧不松手。暗红的血渍渗了他的锦袍,血光氤氲中他的吻如雨点般落在我脸上。

冰凉的指尖用力地将我的脸掰过去,硬生生地截断我望向湖边那一点身影的目光。他如夜枭般在我耳畔冷哼:“我和你打赌,他的船是不会掉头的。”

我停止了挣扎,如死鱼般僵直地躺在他怀里,冷冷地望着他那双略含忧伤的眼眸。

一言不发。

 

爱一个人,就一定要拥有吗?

我这样问上官默群的时候,已是三日之后。三日中恹恹倚在榻上的我,终于咽进了第一口米汤,在卧室的袅袅的熏香中望过去。

看到越发消瘦的他,唇畔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他鹰隼般的眼灼灼地盯着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是。如果不想拥有,那就说明他还不够爱你。”

这样霸道而嚣张的答案。我轻轻地叹口气,抬头看到他伸手入袖,让一封素笺飘然飞至我榻畔。

纸上是挺拔大气的字体,一如写字的那个正气美少年。上面写的话,句句大义凛然,可对我来说却是匪夷所思。

景申在素笺中将他与上官默群的宿怨从头向我说来。他说在上官仍是沧州太史时,他便和几个同伴设计了不止一次去刺杀他。

可是次次都失败。

他说这几日经细细研究终于明白,如上官这样奸诈深沉的男子,惯识人心术,所以唯有以我这样完全没有心术的女子,才能将他迷惑。

再后面便又是扬扬洒洒的两页纸,大意是让我委曲求全,待为国家立下大功后,他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我入门。

我几欲笑出声来。

景申其实是个感觉很敏锐的人,他对上官默群的疑心从未有过一日消除,只是如今上官受上头器重,他无从下手。

可是景申不会料到这样一封密信都给敌人半路截取了。

我笑得泪光涟涟,窗口的上官默群正负手看旖旎春色中一枝柔嫩的花苞,淡然的目光中看不到半丝涟漪。

我想他们两个真是截然相反的人,一个看似冷漠寡情,却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另一个热血冲动爱起来很快,放弃起来却更快。

我将那信笺托在掌中轻轻吹了口气,它在空中打了个旋,如蝴蝶般停在一抹明黄的颜色上。

那是有侍女捧进来的一袭黄纱披帛,颜色娇嫩,质地轻柔。伫立于窗口的男子缓缓走过来,将披帛系于我身上。温文道:“这几日风大,似乎要变天了。”

我轻微蹙眉,听他在耳畔细语:“待合城被破之日,我便带你离开,到民间正式请媒婆下聘,娶你为妻。”

我在一刻间听得两个男子告诉我要娶我,不由叹口气,并不答应,转头凝视窗外,这样明媚灿烂的春日,果真是要变天了吗?

 

半月之后,已占领了大半个江山的起义军首领英王率大将挥师南下,一路连破大洛关卡,最后直逼合城。

国尉府中的仆人如热锅蚊虫般忙成一团时,正有侍女替我系上那件明黄披帛,而后带着我匆匆逃离。

“上官大人已在等侯……”她一句话还未完,目光便蓦然僵住,整个人向前坠倒。

我仓惶地看到一身戎装的少年景申,正冷冷地将鲜血淋淋的剑从侍女的后背内抽出来,两眼灼灼地盯着我。

“逸萝,上官果然早与叛党勾结,你助我去将这些证据销毁。我要这个狡免三窟的小人在逆贼之前邀不得功,保不住命。”

我并不理会他,转身便要走开。

不防被他狠狠抓住胳膊,极愤怒地质问我:“段逸萝,你居然情愿跟那种目中无国无君的奸诈小人走?”

我懒得和他多话,一言不发,却不防他的手迅速地蒙上我的口鼻,我闻到一种让人恶心的气味,忽然便四肢瘫软,全身无力。

 

昏昏沉沉中,我听得有熟悉的声音在唤我的名字。

“逸萝——”换了便装的上官默群正匆匆赶来,焦灼的目光左顾右盼,寻找着我的身影。

我却连张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半分,无力地被景申拖到了角落的碧纱橱之后。我勉力望过去,瞧见他回过头,向我笑得恶毒而诡异。

我浑身冷汗涔涔,用尽全身气力想要打破一场噩梦的束缚,却始终无能为力。我虚弱地望着景申正持剑挡住上官默群的去路,咬牙切齿地怒视他。

“奸贼小人,今日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合城。”

对方望都不望他一眼,伸出两手指轻轻将他的剑搁开,只淡然问他:“逸萝在哪里?”

我张开唇欲大喊,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眼睁睁看着愤怒的少年景申一剑刺向他,却被他轻易躲开,一派根本不欲与之厮杀的模样。

上官默群那清矍修长的身影已步步接近了我藏身之处,我欣喜得勉力向前移动,却听到景申一声冷笑道:“逸萝早走了,她让我杀了你之后,便去和她会合。”

我瞧见已快走到碧纱橱的清瘦身影蓦然停伫了脚步,回过头,深邃的目光中有片刻失神。

“不,我不信……”只这么怔忡之间,景申手中的剑便坚决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浑身的血液齐涌上心头,我疯了似的向前面爬移,可是举步维艰。

景申俊美的脸庞笑得狰狞似兽,正要再刺第二剑,外面忽然有一甲胄鲜明的巾帼提剑率兵杀了进来。

“逆贼!”景申手里的剑转移了方向,疯似的向他们杀过去。

血光四溅,刀枪厮鸣,惊起滟滟飞尘。我在恍惚中瞧见被刺成刺猬般的景申轰然倒下,瞧见已是女将军的燕娘举目望过来,一眼看到了已露在外面一只手的我。

燕娘忙上前将我扶着出来,我口不能言,目光望了下倒在血泊之中的上官默群。

他已是奄奄一息,呼吸急促,就如与我初次见面时气喘之症发作一般。泪水从心底里蜂一样地钻出来,我想告诉他,景申是骗你的。

你不要信他。

可是我中的药性太强,依旧一个字都开不了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费力望了我最后一眼,目光温柔却又带着悲伤。

复又举起发战的手,小心地替我将身上那件披帛系好,而后便无力垂下。

从此,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尾声:

半月之后,世上再无大洛这个国家。英王另择都城登基为帝,国号也重新取过。整个合城的旧臣家眷均迁至新都,被严密看管。

除了一个我幸免于难,与燕娘有旧日的缘份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燕娘发现我暗中一直在帮助起义军,出钱出力。

这便能作为最大的功劳禀报上去,尽管这些事,其实完全是另一个人做的。

上官默群将这些可以和新朝交换自由身的法码,都一五一十地用针线缝在了我那件明黄披帛上。

他将最后可以保命的东西,交给了我。就在那段我最恨他的时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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