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1)

(2)

有时候我常常想,我是一个病孩子。

我的秘密是藏在心里的一个一个的小颗粒,没有人知道。所以我心里的慌张也只有我自己能体会。当我努力想正常起来的时候,那种慌张就变成尖锐的小刀,将我一颗本就不堪负重的心刺得伤痕累累。

我还是决定去参加社团。将自己混迹于人群,装做天真无邪,装做兴高采烈,是我与生俱来的本事。但我很快就后悔了,这也是我常犯的毛病,一件事做到开头的时候就后悔得想要吐血,我不知道哪一天我才能改掉它。

7月12号是剧团开始排练的日子。

早晨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七月的夏天,南方的气候已经相当炎热。我洗漱完毕,伸手去将颈上缠粘的头发抚顺。用一个白色发圈把头发草草一捋便算好。因为没有什么可以穿的漂亮衣服,于是随便拿出唯一一条黑色的裙子,在身上比划了两下就匆匆套上。

外面阳光茂盛。我撑开伞,在炎热的大街上一个人慢慢走。剧团在文化宫二楼租了小教室,朝南的房间。太阳像小火球,我像被伞包裹起来的烫粽子。我对伞有种说不出的喜爱。晴天或者雨天都是撑着伞。第一把伞是白然送的。后来每年我都会买一把。所以现在我有10把伞。

那天我迟到了,许老师是剧团的发起人,我收起伞走进小教室的时候,她已经在台上讲话:“天中女子剧团和天中的历史一样悠久。希望在座的大家珍惜入选机会。你们中的大多数都是高一新生。在报名档案中,你们都在兴趣一栏里填上了表演——”

“女孩子天生热爱美,热爱表达美——”

“希望你们像从前所有的天中女子剧团成员一样,在表演与合作中成长,成熟,懂得发现美与展示美——”

我站在教室外的门口,许阿姨已经看到我,微笑着示意我进去坐。我很快发现自己来的很不凑巧,因为只有蒋蓝身边的座位还是空的。蒋蓝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我的同班同学,我永远都记得初一的某一天,她当着很多人的面轻言慢语地说:“哦,莫醒醒啊,她妈妈是英雄呢,救人死掉的,难道你们不知道吗?莫醒醒这次考得不好,也算是照顾进我们学校的吧。”

她是那样微笑着,轻而易举地,把我成长时一直背负着的疼痛展示在众人的面前。我当时很想上去扇她一耳光,但只是想想而已,我做不到,我一直是那么乖的一个女孩,忍辱负重是我无师自通的最大本事。所幸的是初中三年,除了我以外,班上喜欢她的同学几乎没有,但纵是如此,蒋蓝也自有她的骄傲和她的天地,因为她的美,因为她的家境。所以,她不必在乎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就像今天,她穿着蓝色吊带连衣裙,坐得笔挺,背后的蝴蝶骨光滑而凌厉地突出着,使她看起来好像0只静止的蝴蝶,只等着做主角的灿烂和辉煌。

我想了一下,还是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她转头看见了我,给我一个灿烂的笑,露出白玉一般的牙齿:“你也报名了啊?”

我点点头。

其实我并没有报名,都是许老师的主意。她是白然曾经的好友。

“听说只选三个主角,你瞧却来了一屋子人,”蒋蓝说,“你想报谁?”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报你挑剩的呗。”

也不知道蒋蓝有没有听出我语气里的讥讽,反正她是开心地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完后她说:“莫醒醒,其实你很漂亮,不过你不应该穿黑色的衣服,这让你看上去显得有些老气。”

我抬头望望身边的人,清一色的女孩。果真都穿着粉红色乳白色浅黄色的衣服,南面的窗户打开着,照在她们身上,把她们变成了一个个彩色的透明玻璃小人。恍惚间好象有一束光打过来,蝴蝶公主蒋蓝在小人们的中央,骄傲地扑扇着她作为主角的翅膀。只有黑色的飞蛾莫醒醒站在一旁,将她们一一观赏。

“试一试红色。”蒋蓝建议说,“你的眼睛很漂亮,皮肤也白,红色会适合你。”

我冷冷地说:“多谢指教。”

蒋蓝笑得很优雅。我真服了她,装得像模像样。看来的确是块演戏的料,许阿姨要是选不中她,那就是有眼无珠。

“对了,”蒋蓝说,“阿布回来了,你知道吗?”

我坐直了我的背。

“这里结束后我们一起去西落桥吧。”蒋蓝说,“阿布问起你呢。”

西落桥,是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耍的地方。之所以叫做西落,是因为这个城市太阳落下的余辉总是洒在桥西面的河面上。小时候蒋蓝和我家住在同一个大院里。每当太阳落下的时候,我们一起结伴去找阿布玩耍。住在西落桥下游的部队奶奶家的孙子阿布比我和蒋蓝大一岁,他是个心灵手巧的男孩子,会编苇叶口哨,做坦克模型,有很多很多的变形金刚。每次去他家,蒋蓝总是穿得花枝招展,她每一条裙子都不一样。而我,却剪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头发,短裤短衣,只因为白然没有给我买过一条像样的裙子。

阿布应该是欢迎我们去的,但他很少理会我们。通常我们都搬一个小凳坐在桥尾,无声地看着他一个人忙来忙去,直到他手上出现一个新的玩具。他会笑起来,然后就像如释重负似的把它丢给好奇的我们玩耍。自己一个人乐悠悠地回到他的屋里面。

幼年的我和蒋蓝,出于对一个男孩子的单纯崇拜,都着迷于这样沉闷的黄昏。直到有一天蒋蓝对我说:“明天,你不要跟我去阿布哥哥家了。”

“为什么?”

“你扯坏了他做的风筝,他讨厌你。”

“是你扯坏的!”

“你不跟我扯,怎么会坏?”

“明明就是你先动手扯的!”

“好吧,就算是吧,可是你知道为什么阿布从来不请我们去他家玩吗?”

我委屈地看着她。

“就是因为你。你总是杵在那,难道你不知道他很讨厌你吗?你看看你自己,整天脏兮兮的!”她说完,甩着她的长辫子气愤地走掉了。

我愣在原地。

没过多久,她又过来我身边。手上拿着她最宝贝的洋娃娃。她温和地说:醒醒,你别生气了。这个给你玩。只要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去找阿布哥哥玩了好吗?

那么漂亮而高傲的蒋蓝,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我,等待我的判决。

我接过穿着红色洋装的娃娃,一把摔在地上,什么也没说地走掉了。

很多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和白然从西落桥经过。那天我穿着一条白色的新裙子。是许阿姨送我的生日礼物。蒋蓝突然从小凳子上窜起来,在人流汹涌的西落桥口,将一把粘臭的烂泥捂在我身上。又对着我的脸,狠狠吐了一口口水。

7岁的孩子,在大街上蒙受这样的耻辱。我的双眼立刻充满灼热的泪水。那一刻我是多想冲上前去拽住母亲的衣摆,喊出自己的委屈。

但是我没有。

因为白然根本没看我,她好像有重重的心事,正抬头看河边长起的一棵高树,硕大的白色花朵挤挤挨挨,开了半边天。

回到家后,白然为我洗澡。她说:“为什么你的新衣服上竟然会有泥巴?”

我抿着嘴巴没有说话。她把衣服摔进盆里,说:“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顽皮了,妈妈为你已经操够心了。”

“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顽皮。妈妈为你已经操够心了。”

“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顽皮。”

我低头,眼泪掉到地板上,没有一丁点儿声音。我一丁点儿也不觉得自己顽皮,我是那样乖那样乖的一个女孩,可是她却用这种词来形容我。我只是悄悄的哭,好像是与生俱来的懦弱,对强势,从来我只有畏惧的姿态。不去相信抗争,更不尝试。

那天晚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白然和父亲吵得很厉害,我用被子把耳朵捂起来,我怕听到他们说任何责备我的字眼,我怕有一丁点儿的不快是因为我而起,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很乖,自己收拾好书包,自己吃了早饭,自己穿上那双很难穿的有很多带子的红色球鞋。后来是爸爸送我去上的学,白然靠在餐桌上,她的怒气好像还没有消,她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就在那天中午,她死于车祸,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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