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1)

他在我身后会心地微笑。笑完后,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镜子上方的白然,说:“你开学前我们再去看看她。”

然后他转身,走进自己的卧室,带上了门。

有时候觉得他在故意掩饰自己的伤痛。酗酒,抑或暴躁。其实都是与他的本性相悖。他将他与白然的结婚照至今仍然藏在皮夹的最深处。可以将爱人的相片放在最外侧的,是骄傲明媚的爱情。将那张相片深深藏起的,是疼痛卑微的爱情。

不记得这是哪个畅销小说家说的了。至少从我有限的爱情经验来看,说得挺有道理的。

和班里很多喜欢大声说我爱某某某的女生不同,其实我很羞于提起“爱情”这个字眼,我感觉它离我很远,不真实。以至于我每一次想起阿布的时候,都有一种犯罪感。

阿布是在初一那年离开西落桥的,因为他父亲工作调动,他们全家都去了北京。后来是蒋蓝把他的QQ号码告诉我,和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孩隔着网络聊天是件新奇的事,我们家有台可以上网的电脑,我成绩一直不错,表现也好,所以爸爸在这方面管我不算太严格。有一阵子,我和阿布每个周末都聊天,我在我和阿布敲出的一行一行的对话里发现一个崭新的自己,一个擅于表达的幽默可爱的女生,所以一度沉迷于这样的交流。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莫莫,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关掉电脑,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从那以后,我很少上网。

我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我要做个乖小孩,我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这是白然走后我对我自己的要求,我不想违背。尽管我在实施这一对自己许下的承诺的时候心往往痛得不可开交。

那晚我坐在我的小阁楼上,看夏天的星空,繁星流动,美得妙不可言。蒋蓝的电话就是在那个时候打到我家来的,她说:“莫醒醒,出来玩吧。”

“我睡觉了。”我说。

“我知道你没睡,你阁楼的灯亮着呢。”

“你在哪里?”

“我和阿布在你家楼下。”蒋蓝说,“今天是阿布的生日呢,你忘了吗?”

噢,应该是真的呢。我迟疑了一下。

“我们在楼下等你。”蒋蓝说,“阿布说了,你要是五分钟之内不下来,他就去敲你的门,什么都不管哦。”

我又迟疑了一下,把电话挂了,跑上楼,推开阁楼的小窗户,看到两个脑袋,都在往上看,月光照在阿布的脸上,他正在冲我做鬼脸。

我换上我的新裙子,悄悄地溜到了楼下。

“生日快乐。”我对阿布说。

阿布看着我,他嘴里叼着一根烟:“怎么不打算送我生日礼物吗?”

蒋蓝在一旁很有意味地嘻嘻地笑。我的胃又痛了,于是我皱着眉头对阿布说:“对不起,我胃痛。”

“我们去酒吧喝酒。”阿布说,“保证酒到病除!”

“对不起。”我说,“我要上楼去了,请你们不要再打电话,我爸爸睡觉了,他不喜欢我晚上接电话。”

蒋蓝和阿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转身就要往楼上走。阿布要拦我,却被蒋蓝一把拉住,我听到蒋蓝刻薄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算了,跟这种圣女贞德,有什么好说的,给她脸不要脸,你又不欠她,你何苦?”

“我犯贱不行吗?”阿布笑嘻嘻地说。

“靠!”蒋蓝说,“你下次再怎么求我我他妈也不陪你来!”

“你他妈不陪我来也行啊。”

“去死!”蒋蓝扑上去打阿布,阿布伸手去挡。蒋蓝不依不饶,他们厮打起来,我继续往楼上走,阿布终于还是冲上来,抓住我:“莫莫,我们说清楚好吗?”

“什么?”我说。

“我到底做错什么?”阿布说,“我以为,我们可以做朋友的。”

我盯着他:“你做错什么你自己知道。”

他忽然低下眼,不敢看我。

我挣脱他,继续往楼上走,听到他在后面有些绝望的声音:“是不是真的不愿意继续,连网友都不可以做吗?”

我拼命忍住眼泪,没有回头。

我跑进家门,把铁门关上。生日快乐。对不起,阿布,我要做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原谅我不能轻易原谅那些年轻的错。

所以,再见是唯一的选择。

(6)

8月28号,离开学还有三天。

我不顾老爸的反对,决定住校。我小心眼地想,我不在家,他和许应该更方便一些。我总是忘不掉许从他身上跳起来的那一幕,那是我不认得的许,这么多年,你一直亲近的人忽然变得陌生,是很害怕的一件事。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许。剧团的事我也再也没去掺和。那个夏天我迷恋上做衣服,我学会了踩阁楼上那个旧的笨重的缝纫机,把家里的旧衣服统统拆了重做,我好像在这件事上很有些天才,做出来的东西至少让我自己特别满意。那天我把白然的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改小了,领口加了花边,袖子加长,裙摆上绣了几只紫色的蝴蝶,我正在试穿的时候爸爸忽然敲门,我打开门,看见他手里拎着一个新书包,对我说:“许阿姨来过了,这是她送你的新学期礼物。”

我并没有听到楼下有声音。

他们是这样的小心翼翼。

不过好在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结束了,爸爸说得对,他也要有他自己的生活,我无权干涉任何,隐瞒我,欺骗我,只是我的不幸,我该得的耻辱。

我没有看爸爸放到地板上的书包,我不关心它是什么样子,我也不准备用。倒是他一直看着我,有些吃惊地问:“哪里来的裙子?”

“噢。”我说,“改的。”

“你妈的?”他问。

我没吱声。

“谁叫你动的?”他看着地上的布屑,朝着我大吼,“你这些天都在干什么?”

我恨透了他动不动就这样对着我大喊大叫,在他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后,我已经推开他,快步冲下了楼。

我没有想到的是,许阿姨还坐在我家沙发上。

她站起身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知道我的样子吓到了她,我挺起胸脯,我就是要让她想到白然,我就是要让她心里发虚!

爸爸跟上来:“醒醒,晚上我们出去吃好吗?”

我又快步冲上楼去,进了阁楼,关上了门。

那晚我没有开门,也没有下楼去吃饭。他们大抵也是被我气着了,没有来叫我。第二天,爸爸又出差了,饭桌上放着崭新的一百元。我没有再看它第二眼。

就这样,开学的前三天,我基本上是没吃东西,其实吃也没用,因为吃下去了就是吐。爸爸回来后发现躺在阁楼上再次虚脱的我,又把我送进了医院。当然免不了又是吃药,又是挂水,我没有表示反抗。但我自己知道,吃药和挂水都是没有用的。

我是一个病孩子,我的病谁也无法医治。

兴许我和白然一样,死是唯一的途径。

我怀着前所未有的无比痛苦地想像:白然会不会见过他和她亲热呢?白然的痛苦是不是因为他和她呢?

我可怜的白然。

我可以清楚回想起她和许情同姐妹的每个镜头,许离婚后,白然一直在替她介绍各种各样的男朋友,白然陪着她去做发型,给她买漂亮的新衣服,她们嘻嘻哈哈勾肩搭背仿佛有说不尽的知心话,大人的世界真是充满欺骗啊,现在我才明白,白然这么做,兴许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家,留住自己的丈夫。

我的天啊。

我又吐了,因为没吃,所以没什么可以吐的,只有酸水,无穷无尽的酸水。她蹲在那里替我收拾,我有些不怀好意地想,这是她应该的,她应该得到的惩罚!

她收拾完毕后抬起头来,很认真地对我说:“醒醒,你已经是一名高中生了,不要再这样下去了,这样很不好。”

我别过头,我当然知道不好,可是,这能怪谁呢?

住校生要求前一天下午报到。31号早上,我从医院出来,到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兴许是就要离开家让我感觉轻松,我终于吃下了一碗稀饭和几个肉包子。下午,爸爸执意要陪我去,他开着他的那辆二手桑塔纳送我,车里有股难闻的气息,我差一点又吐了,好在已经到了校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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