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1)

文/饶雪漫

我丢失的,常常不仅仅是青春和爱情。

PART1 莫醒醒

午夜醒来时,看到窗幔被风高高吹起。有月亮,照着窗口的绿树荧荧烁烁地闪着珍珠色光芒。

我起身,把脚伸进红色拖鞋里,走出阁楼,摸索着走下楼梯。

楼梯已经老旧了,在月光的折射里,象一个个参差排列的方形秃脑袋,泛着暗暗的光泽。一级级的踩下去,踩11级,就可以探到厨房。

我把拴在脖子里的两枚铜钱按住,顺着丝线将他们死死打在一起,这样他们便不会发出声响。然后我蹲下身去,开始寻找食物。肠胃的冷冻感几乎要把我整个身体冰住,以至于在寻找食物时,我仿佛一个僵直的木偶。

冷掉的半锅米饭。一包20根火腿肠。一盆盐水花生米。8个糯米粽子。

只有这些。

把手伸进饭锅里掏出米饭来吃,就好像抓起沙漠里坚硬的小砾石。我喜欢用拧毛巾的方法拧开火腿肠,一般是六根同时抓起,大力地从中间将它们拧作12段。再像挤牙膏一样把它们挤进米饭中。我举起盐水花生米的盆子,仍然是抓那些花生米来吃。粽子一个个轻巧地被退去苇叶,吞咽。

砂砂曾说过我吃东西的时候冷静而粗暴,像只野兽。

噩梦的夜里,只有食物使我镇静。

我又一次与她见面,在这个平静而凉爽的仲夏之夜。之前那些刮风落雨或者寻常如是的夜里,我们已有过太多太多次相逢。这一次的她,是在殷红若玫瑰丛的血泊中对我微笑。她身后的大雪,就在此时间纷纷落下。大雪是柔软的鹅毛,不一会就盖住了她微笑的眉眼,盖住了她削瘦若果仁的面容,盖住了她风干的身体,就好像要把她变消失一样。

消失。

是的,消失。我知道,她的生命,她们的生命,都早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只有我还活着。在每一个夜晚睡去,在每一个白天醒来。高兴不高兴,都要一天一天地不厌其烦地活。

困了,让我继续睡。

——选自莫醒醒的博客《我一直在睡》

(1)

7月7号的早晨,有微微的小雨。我悄悄卸掉喜气的红色胸针,和爸爸一起撑一把伞,走向南山的墓地——这是她去世后的第9个年头。

白然的名字排在很往前的位置。因为是B开头的发音。墓前许多鲜花,已经腐烂掉,厚实地一层层叠盖着,将她的相片也覆盖起来。爸爸把伞交到我手上,掏出口袋里的橡胶手套开始整理,奋力将那些干枯的花朵和腐败的枝叶整理到一旁,又捧起满满一簇,走了好远,才抛进垃圾捅内。

不知道夏天为何会有这样的绵延细雨,把他的每根头发都湿润了。他不停地来回搬运走动,象一头有心事的不断移动的大象。

我站在那里没有动,看着碑上的那张照片,她穿着军装,扎着麻花辫子,看上去很年轻很美丽。她在我七岁的时候离开我,因为救一个过马路的男孩,她被一辆发了疯的重型卡车压得血肉模糊。这惨烈的一幕我只是听说,我并没有看任何的报道,也没有去问任何人,所有的细节都只是猜想。我常常怀念也常常仇恨她,白然,我的英雄母亲,我恨她扑向死亡的时候,丝毫没有想到过我。

很多年后的一个冬天,我亲眼目睹了一场车祸,那是我们这里一个非常有名的漂亮女生,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被一辆农用的三轮车压过,雪地上开出一朵一朵红色的花,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瞬间消失。那一刻我浑身无力,好像被撞的人是我,世界全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我抱着我的书包蹲在角落,呕吐不止。

我执意相信这是上帝的安排,他要让我明白,原来白然就是这样死去的。那天以后,我变成一个病孩子,呕吐常常伴随着我,让我食不知味。我无法拒绝内心的恶心,就像我无法拒绝那一幕在我脑子里和梦境里一次一次地闪回一样。

“醒醒,跟妈妈说说话吧。”爸爸说,“你考上天中了,她肯定很高兴。”

我没有说话。他没有逼我,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说:“我们走吧。”

我跟在他的后面往山下走去,下过雨的石梯因潮湿而显得光洁。一个穿粉色球鞋打着粉色雨伞的女孩正往上走,因为石梯很窄,她很礼貌地让到一旁让我们先走,我看到她胸前蓝色的校徽,天中。那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地方。等到夏天过去,我也将成为其中的一员。

而这漫长的暑假,我必须找点事情来做。

回到家里,许阿姨的电话就来了,是爸爸接的,他一直在唔唔唔,挂了电话,他转头对我说:“许阿姨请你去剧团排戏,你去不去?”

“什么戏?”我问。

“我也不知道。”爸爸说,“她说了半天,我也没听明白。”

“给钱吗?”我问。

“你这孩子!”他看着我说,“对了,家里没油了,你去超市买点来。我累得不行,不想动了。”说完,他打着哈欠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来递给我。

天很热,其实我也累得不行,但我还是勉为其难地出了门。临出门前,我看到摆在茶几上的半瓶二锅头,我很想去把它收起来,但最终没有。这是一个他难过的日子,如果他想喝,就让他喝点吧。

等我去超市买完东西回来,打开门,发现他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如我所料,那瓶二锅头已经空了,我闻着空气中细微的酒气,轻轻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端详他的脸。他脸上粗大的毛孔一张一弛,整个脸颊泛出一股粉红,以及从耳根蔓延到脖子的潮红。额头上的皱纹此刻倒是舒展的,只有淡淡几抹,就好像被指甲盖轻轻划过一样。和白然结婚的时候,他是个威武的军官。黑白结婚照上的两个人,无论怎么看都像画出来那样般配。当年英俊的相貌依然在脸上留存着微弱的痕迹,只是衰老,像条蠕虫,自从白然离开就从未停止过在这张脸上的爬行。

正愣神的时候,突然门锁发出“喀嚓”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原来是刚才我拎着油进来,忘了关门,虚掩的门被风吹得紧闭了。

他醒过来,他用手摸自己的半边脸,伸了一个懒腰,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几点了?你看我都睡着了。”

“七点多了。”我说。

“家里还有酒没有?”

“没有。”我说。

“你骗我。”

“没有。”我站起身来,拎起地板上的油往厨房走去。

“放在冰箱里?还是酒柜?酒柜怎么锁了?”他站在“酒柜”前,用手抖上面的那副锁。

所谓的酒柜,不过是小时候我用来放书的柜子。闲置以后,他用来放他买的各种酒。这个柜子是他们结婚的时候,白然和他一起挑的。上面的那把锁是粉红色的米妮,是5岁时白然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现在油漆大部分已经剥落,铁锈斑斑,看上去很丑陋。

“晚上下面条吃吧。”我仍然没有理会他。

“我问你酒到哪里去了?!”他突然大吼一声。

我看着他,不言语。

他突然用求饶似的眼神看着我,走到我跟前说:“醒醒,爸爸再喝一点。你知道爸爸不喝酒睡不着,你告诉爸爸酒放在哪里好吗?你不要把爸爸的酒藏起来,爸爸不喝酒睡不着……爸爸不喝酒睡不着……”

他呓语一般重复着,用手拽着我的衣服,像个高大的孩子那样低着头,局促不安地等我点头。

我豁出去了,冲他大声喊:“不要喝酒,酒我已经扔掉了。从此以后你不要喝酒。你的胃不允许你喝酒,白然也不喜欢你喝酒!”

一个耳光愤然甩过来。

他大步跨进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将门关上。

我抬起头看门框上指针不停颤抖的钟摆,泪水因为疼痛而不可抑制地流出来。可是我并不难过。真的,请你相信,那一刻我的心里并无任何委屈与痛楚。

我只是回头看她。那么大的一帧黑白照里,英姿飒爽的白然笑的那样无忧。

白然,我的母亲,我伟大的英雄母亲,如果你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幕,会不会心酸?会不会流泪?会不会后悔当年那一刻英勇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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