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月色微凉,天光亮

我们要走时后面的女生才慢慢走出来,是我的同桌。她用受伤的眼神看了一航一眼,然后说了一句电视剧里被抛弃的女配角的台词“你会后悔的”,就跑掉了。

后来我问一航:“你会后悔吗?”

他单肩帮我背着书包,笑意盈盈地说:“这一辈子我做任何事都没后悔过。”

那时的我听不出他话里的深意,以为他跟夏劫和我一样,不怕犯错,只怕没有尝试过。

那以后每天下晚自习时他都来接我回家,他说顺路,却总不肯告诉我他家在哪里。

深秋的风很凉,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顶帽子给我戴上,是温暖明亮的柠檬黄。

一天下午夏劫突然出现在班门口很大声地喊我的名字。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捏着我的手问我是不是跟一航在一起。

话一出口,班上就炸开了锅,我觉得头皮都要炸开来。

同桌正好侧身进来,哼了一声:“怎么夏劫你刚刚才知道吗?这么大的一顶绿帽子你戴得爽吗?”

夏劫大笑:“我们早就分手了。”我懒得再听下去,但被他拉住。

“分手不还是朋友嘛,今天我生日,一航答应跟我庆祝,你也一起吧。”

原来男生有时候比女生更小气,那晚夏劫请了很多人去他家,他妈妈蒸了十几只鲜美的大闸蟹。夏劫拿了最大的一只放在一航的盘子里,然后在一航不知所措地用筷子企图掰开坚硬的蟹壳时大笑出声。

我说夏劫祝你生日快乐,然后在干杯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红酒。

砰的一声,非常解气。

夏劫赔着笑说你们吃,我来收拾,眼神却十分凛冽。

我拿起螃蟹,咬掉一只脚,去掉关节两边的壳,剩下包裹鲜肉的空心壳,再用尖尖的牙签一顶,大腿处细腻的白肉就整块被挤出来。沾了作料,我将肉放进一航的盘子里。

他如释重负地说“谢谢”,我笑得很矜持。

一航频频逃掉下午的课,转进学校对面的巷子就消失。

可是每天下晚自习时他都准时来接我,秋已经很深,他依然穿单薄的外套,他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包装得不算精美却十分干净的盒子,说“送给你”。

我找了个借口去牵他的手,也顾不上什么矜持。

第二次模拟考我考了全校第三,向来都跟我并驾齐驱的夏劫掉到了第十。一出校门我就拉着一航说我们去打游戏,他玩什么我就学什么。

没想到他非要带我去抓玩偶,以前我跟夏劫玩过,那个东西不晓得有多烧钱,可就有很多人宁可花好几十块享受那种紧张的快感,也不愿花几块钱买一个跟游戏机里一样的玩偶。

出乎我的意料,一航只用一次的机会就抓到了里面最大的玩偶,让从小到大都没什么运气的我惊喜万分。

我抱着娃娃搂着他的脖子他没有拒绝。

可是当我说“一航我要你做我男朋友”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们是如何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冬天还没有过去的时候,一航就因为逃课次数太多而被学校开除了。

他收拾东西走的时候我在教室里做几何题。老师说如何做辅助线是解题的关键,雪白的试卷被我勾勾画画,好好一张三角形和正方形的合体,被我弄得面目全非。

我真的不明白,两个明明在同一条直线上的点,有一些却并不能相连。

生平第一次逃课,我说肚子不舒服去医务室,然后一个人到顶楼放声大哭。

他的背影渐渐模糊,刺眼的光线从远处射过来,恍惚间,我们分离与重逢之间交替的画面好像越过漫长的时空一一闪现。

我知道不会再有一个懵懂的少年追着将我带走的火车,也知道不会再有一个人在我下晚自习时,站在路灯下朝我挥手。

那天以后再无暖阳,在上晚自习时我一遍遍地写着一航的名字,觉得整个冬天都是灰黑色的,看不见尽头。

高考结束之后我看了很多小说,看见有个作家说,她写作的初衷是因为看不到她想到的故事,所以她决定自己写。后来她成为我的偶像。

我在一个隐秘的网站开了博客,模仿那个作者,书写杂乱无章的故事,开头永远都是有个送了我一袋蝌蚪的男孩,所有的故事都没有结局。有时候我写男孩爱着女孩,秘而不宣的感情里藏满了年少的秘密。有时候我写男孩不爱女孩,他们之间暗生情愫,却都不过是青春年华里的一页扉彩。

终于有一次我从书店出来,遇到了在门口躲雨的他。我抱着书眼泪一下子掉下来了。

命运似乎给了我一个契机,我突然想起那个春末夏初,他用湿淋淋的手为我擦掉眼泪。

“我很想你。”

说完这四个字,我哭得更厉害了。

是夏劫从未给过我的感觉,用四个字来形容,叫发自肺腑。

他笑起来还是拽拽的,嘴角微微扬起,眼神却柔软得像浓得化不开的墨。他说:“傻瓜,等我死了再哭也不迟。”

听见那个“死”字我忽然生气了,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打得不重,却坚决。

他故作惊讶,却仍是笑着。后来我才发现自己有多在乎他,看过虚构的故事,反而变得更加懦弱,我知道我怕的不是相逢陌路,而是相见无期。

那个暑假我们腻在一起,我喜欢在人潮汹涌的街上仰望着他。

我沉迷在爱情最初的甜蜜里不能自拔,直到大学快要报到。彼时我妈已经转到市中心的学校任教,正好苏茜爸爸二婚摆喜酒,宴席设在离小学不远的一间新开的酒楼。

夏劫、苏茜和我,三个人就这样再见面。

高考理科状元夏劫出尽了风头,他妈妈逢人就说夏劫马上就要去北京念大学。苏茜一句话也没说,一个人窝在沙发上涂指甲油,沉重的黑色。

我喊她她也不理,一副厌倦到不行的样子。

还是夏劫有办法,上去拍拍她的肩,眨眨眼说:“我们去做蛋糕啊,我知道一家特有意思的DIY蛋糕店。”

苏茜果然两眼放光地跟我们上了车。

学理科的人好像都很能聊天,他逗得苏茜笑了好多次。蛋糕做好了,我们很自然就说起以前的日子,说起学校后面无人问津的坟冢如今已经被搬移到别处,说起学校后花园里种的石榴和向日葵……

然后,苏茜问我:“你还记得一航吗?”

我还在思考怎么告诉苏茜一些我的事情,就被夏劫接过话去:“你怎么也想不到吧,一航那小子早把宝溪追到手。你没男朋友吧,要不我们干脆凑凑数,免得给他们做灯泡。”

苏茜惊讶地笑:“滚!”

散席的时候夏劫还有同学聚会要先走,于是苏茜跟我一起上车。

回去时路过渔场,一航的家变成了一座华丽别墅。“呀,他家什么时候盖了别墅?”我还在惊讶呢,苏茜就用特奇怪的眼神瞟了我一眼,说:“什么别墅,他家的房子早卖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不知道在初中时一航的父亲染病过世,他继母卖掉了房子,办了丧事,用剩下的钱在市中心一处窝棚里租了房子,每天兼三份工,供他念高中。

不知道他和苏茜一直都有联系,也不知道苏茜从小就喜欢夏劫,可惜她跟一航一样被困在这里。

苏茜父母离异之后,她就不再读书,做了导游,独身一人在深圳漂泊着。

告别时我问她:“你下一站在哪里?”

她说:“北京。”

抵不过岁月云烟成海

很多事情他不说,我便不问。

不知道是否每个人年少时都曾这样倔犟过,不肯开口,不肯妥协,莫名其妙地保持着缄默。直到很久之后我回忆起那些细枝末节,才明白有些人对你好,如滴水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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