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月色微凉,天光亮
两个月的暑假很快就过去,夏劫和苏茜去了北京,我则去了上海,去那所美丽的大学念书。一航陪了我一个月,我们每天一起散步,他说要陪我把大街小巷走个遍。他说:“我希望你不要忘记我。”
那时我笑他傻,怎么会忘呢。可是后来我才明白,距离产生的不是美,而是山高水长,浮云万里。
渐渐地,我开始不愿为了匆匆的一次见面而整夜在火车上的颠簸。
外面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很大,我站在明珠塔的顶端,双手围成一个圈,看见了一个绚烂的世界。
我参加了各种社团,忙得不可开交。饭局,彩排,外联,论文,公演,开始跟男生玩暧昧的游戏,开嗳昧的玩笑。
有一次一航打电话来,我正在后台彩排话剧,有个学长替我接了电话,我再接过来的时候那边就挂了。
后来我在Q上问一航:“是不是吃醋了7那男生只是我同学。”
他在视频那一头点着烟,不自觉地挑起嘴角:“哪能呢,我都有女朋友了。”
“你说什么?”
不管我怎么努力地安慰自己,这是最好的结局,我们之间有些东西淡了就是淡了,可是那一刻我还是难过得无以复加。没有再说话,我一边开着视频,一边点开当时写故事的博客,我一字一字地写:那个她记十多年的男生爱上了别人……
画面切换到视频,他手上的红芒灭了,视频一下子也断了。
我看着他灰掉的头像,深呼了一口气。
如果我突然消失了,你会不会失神
十九岁,早就过了为爱情要死要活的年纪,也不可能为了挽留谁的心,哭得撕心裂肺。
我像往常一样穿梭在校园里,只是所有人都说,我好像少了点什么,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少了点什么。
十一黄金周苏茜在的旅行社特别忙,到上海看世博的人多如牛毛。
她也帮忙带了一个团过来,那时我为了方便搬出了宿舍,在学校旁边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
晚上我们躺在床上听歌,今年芒果台的选秀节目里出了个唱歌特好听的帅哥,他唱旭日阳刚的《春天里》。
夜里很安静,苏茜翻来覆去,我假装已经睡着。
也许在外面久了,我越来越不懂得该怎么跟旧日的好友交谈。
半夜,苏茜突然起床到客厅里接电话,起初她拼命压低了声音,后来渐渐提高了声音,直到开始哭泣。
我装不下去,索性出去递纸巾给她。
她背靠着墙,坐到地上。
她告诉我电话那边的人是夏劫。
他们一起去北京,不可避免开始一段感情。然后他们争吵。她拖着我的手说:“宝溪,我知道你们曾经在一起过。”
“我也知道,他还想念你。”
我睁大眼睛看着她,没有开灯,可是我还是能在她脸上看到一丝绝望的表情。
不晓得该怎么安慰,我陪她抽烟,一口接着一口,两点红芒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天快亮时,她靠在我的肩膀说:“宝溪,你其实很幸福。”
说完有冰凉的液体落到我的手背上。
苏茜走了以后我不晓得为什么上吐下泻,整个人跟脱水似的精神委靡。
我请了很长的假,待在房间里看DVD,以每小时一次的频率奔向厕所。
一航总是半夜十一点打电话来,声音总是淡淡的,像没话找话一样与我谈论着天气和无关紧要的事。
不晓得是不是人变得脆弱的时候,就会开始回想。
就像小时候打针时,医生会问你,喜欢什么口味的糖。于是我在电话里告诉他,我想吃费列罗。我在医院,打着点滴。
他关切地问怎么了,我说肠胃炎。
他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聂宝溪,你为什么总是照顾不好自己?”
很久以前,他也陪我打过点滴,我怕滴药水时涨涨的疼,他就嘱咐医生用儿童针头,再把滴液的速度调到最慢。于是,一瓶药水我整整打了三个小时。我枕着他的手睡着了,而他一直没有动过。
我张张嘴想说什么,眼泪突然就掉下来。
然后我听见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嗲嗲的声音。
“老公,你在跟谁讲话呢?”
接着话筒被按住了,几秒钟的沉默之后,我听见女生的咆哮声,但很快电话就被挂断。
距离是什么?是无论多么努力地伸出手,那个人却还是离你很远很远很远。
苏茜跟夏劫彻底分手之后,辞掉了工作来上海。
她问我跟一航还好吗。
也许是从我要死不活的样子中看出了什么,她很善解人意地拍拍我的肩:“走,去喝酒。”
我想我和她都需要一个发泄的借口,她借着酒意跟我大声地说我爱夏劫,很爱很爱。我也借着酒意跟一航发短信,我说你在干吗?你老婆好看吗?有我好看吗?当年你送我的蝌蚪,变成青蛙都被那个女的吃掉了吗?
一航打来电话,问我怎么不在宿舍。我说正跟苏茜喝酒呢,在我们一起来过的这间清吧,上面好像还有你写的字条。
我在墙壁上找他写的字条,看见上面情侣留下肉麻的情话,鼻子一酸就开始哭:“一航,我想你了。”
那边没有声音,我一看才发现没电了。
苏茜笑嘻嘻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欣羡。她说宝溪你真幸福,一航那么喜欢你,他为了你才非要去市里读高中,死都不肯辍学帮他爸打理承包的部分渔场。结果他爸脑溢血突然离世,渔场也没了。他继母唯有指望他出人头地,可他也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子,不肯再拖累他继母,就想方设法地让学校开除他,现在他在游戏厅做客服。
我听得恍恍惚惚:“什么?”
苏茜笑了笑:“其实你不知道的事真的好多,一航最开始想要去市里念高中就是因为你在那里,可他跟我一样,没想到你跟夏劫在一起。”
后面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楚,只觉得胸口好像突然被石头砸中,两眼一黑就倒了下去。
没人告诉我注射了头孢消炎药之后喝了酒可能会死,后来我一直在想,要是我真就这么死掉了,一航他会不会很难过,会不会抱着我的照片说“宝溪其实我爱你”?
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本哭泣
醒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我看见了一航。
清晨的第一道晨光透进来,凉凉的薄薄的,让他看上去白了许多。一颗饱满而圆润在苹果在他手指间转动,长长窄窄的皮慢慢地削落。
少年仍未老,岁月忽已暮。
想起这句话,我的眼泪就不自觉地落下来,他看见了,放下苹果刮我的鼻子:“现在知道怕了,你刚输完液就去喝酒,你怎么这么蠢?”
原来那晚一航跟他女友吵架就订了机票来看我,没打算告诉我。飞机晚了四个小时,他到达的时候我已经出门。后来他打我的电话,没想到我竟然不要命地在跟苏茜干杯。
苏茜退出病房的时候,对我眨了眨眼,我知道她希望我幸福。
我想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结果,只是一心一意地爱他。
我用力抱住一航,说:“留下来。”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宝溪,我有女朋友了,而且不止一个。”
我说我不介意,他掰开我的手:“可是我介意!”
他别过脸去,看不见他的脸,我松开了手。
三天后,我出院,他买了票,一路站回了武汉。我发短信怪他,何必省这几个钱。他在那头笑笑不说话。
暑假我回到武汉,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他。
炎热的巷子里摆满了废旧的报纸和瓶子,他站在墙边,俯下身子,拧开水龙头喝水。我很小心地走过去,把刚买的奶茶递过去,他看见我,愣了一下子就冲过来把我像拎小鸡一样拎出巷子。
他很大声地警告我,以后不要去找他。
我说,好。
我的声音都在抖,可是他听不出来。
他背着我,汗水打湿了白色的T恤,我闻到路边花店盛开的百合花香。
夏劫回北京之前,我们一起吃了顿饭。
我旁边是夏劫,然后过去是苏茜。一航坐在我对面,他的小女友穿得很乡土,手足无措地在他旁边。
大闸蟹上来,他很自然地拿起一只,像我当年教他的那样,一只只剥到女友的盘子里。
中途我借口买纸巾,刚走出酒店就狠狠地哭。
苏茜察觉我不对劲,跟着出来陪我。
我们靠在透明的落地窗,里面夏劫跟一航侃侃而谈。
过了今天,一航就不会再为我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套装走进他狭小肮脏的空间里而不安,不会再为去见我一面而买昂贵的机票,不会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数年后,这样天差地别的我们。
我想,这样对我们谁都要好一些。
苏茜说:“有些感情是会慢慢消亡的,但是有一些永远都不会。它会跟岁月一起沉淀,无论以什么方式存在。”
我想,她是对的。
是否只要用尽一生等待,才能证明最初的爱
回到上海前的晚上,我和一航去了旧日的鱼塘。
我想起朱自清的文章《荷塘月色》,月光那么凉,仿佛又回到了上晚自习的晚上,他在路灯下笑着对我招手,月亮又高又寂寞。时光一点点地倒退,我们回到十年前的午后,天光那么亮,池水那么凉。
一航问我:“你知道蝌蚪变成青蛙最痛苦的是什么?”
我摇摇头。
“不是长出四肢新生的疼,而是尾巴萎缩时失去的疼。”他又告诉我,如何分辨蝌蚪会长成青蛙还是蛤蟆。
“青蛙黑如墨玉,蛤蟆则是灰如尘土。”
他说话时的表情在很多年后我都记得异常清晰。他天生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那一刻,眼神却像无垠苍穹,灌满了荒凉和无奈。他说,有些事,一开始就注定了。
就像如今他守着一间小小的废品站谈着一场又一场没有结果的恋爱,而我终将离开这里过上与他截然不同的生活。
无语凝噎,我转过脸,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我想有些话不必说了,不是开不了口,而是有些感情,已经融进了岁月。不用启于唇齿,不必展于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