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出走2007

文/罗俭

和过往所有的不快乐道别

马达在长途汽车上注意到那个大男孩,是因为他坐在她的身边不住地翻看相机里的照片。有一些合照,但每次翻到一个女孩的单人照时,他总是停下来,呆呆地看好久。

马达用余光偷看,女孩皮肤白皙,眉眼带笑。她想那一定是他喜欢的人,所以百看不厌。就像她在教室里偷偷地看孟波的后脑勺,那在阳光下微翘的一小缕头发,像一朵小苍耳。她觉得他哪里都好,就连上课睡觉的样子都那么好看。

但忽然有一天,他转学了。在高二这样紧张的时刻,他竟然转学了。他走得那么突然,马达还来不及送上一句祝福的话,他的座位就空了。那一天,闷闷的,十七岁的马达不想回家,在大街上瞎逛,她有一些失落,在那风声鹤唳的时光里,她只能将喜欢隐藏,想等高考之后落落大方地开一句玩笑:“嘿,我喜欢你很久了,你一点也没察觉吧?”

无论他是心照不宣地笑,还是惊讶得掉了下巴,她都觉得无所谓了,只要能表白一次,似乎也就没有遗憾。可是现在,他一点机会都没有给她,这段无疾而终的暗恋就这样不了了之。她瞎逛到晚上九点半,回家后母亲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你以为这是家教严厉,但只有马达自己心里清楚,那些怨气撒在她身上已不是一天两天。母亲喜欢男孩,传说中的重男轻女就是这样,从骨子里觉得女孩是没有用的,所以马达总希望有一天能离开家,就像候鸟忘记归途,反正她觉得被打骂惯了的小孩,在哪里都可以落地生根,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成长环境更磨炼人的吗?

她有些自嘲地苦笑,接着回到小屋摊开作业,像一个最坚定的战士,将生活里所有的不如意,也包括那段掐灭了的暗恋,一齐抛在脑后,关上了那道乘虚而入的大门。

从那以后,马达再没有哭过,和喜欢的人道别,和过往所有的不快乐道别。

想到这,马达的嘴角又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她歪了歪头,一瓶矿泉水从行李隔板上掉了下来,直直地砸到她的头,“哎哟”一声,男孩忙不迭地说“对不起”,那瓶水是他的。

他给她一个歉意的微笑。这是二○○七年的秋天,马达和苏门正式萍水相逢。她记得那天,长途汽车的窗外,豁然开朗的田野和路面,夕阳在天边烧尽。

这个叫苏门的家伙其实很帅

他们一同前往的那个地方叫宜春,马达只知道那有一座明月山和一个温汤镇。秀山与温泉,足以让邻近城市的人们趋之若鹜。马达从地图上找到这个小城,她对爬山和泡温泉都没有兴趣,只是因为它足够平凡又足够小,它不招摇,所以安全,所以没有人会轻易找到她。

她没有告诉苏门,那天她是逃出来的。

已经不记得为了什么事,母亲劈头盖脸地说了一堆刻薄的话,于是她就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走了。她不是任性急躁的人,她只是蓄意了很长时间。从高考落榜那一天起,她就开始谋划这次出走。

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大学考不上,大蒜总会剥吧?”

马达耐心地将大蒜剥好,接着从抽屉里拿了一张父亲的照片,小心地放进钱夹,然后写了一张字条,告诉母亲她走了。趁着母亲出门买菜的时间,她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家。

仿佛被一种精神感召,她十八岁了,成年了,很多时候她可以自己做决定。也许就是从那一天起,马达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大人,她知道路要怎么走,她知道怎样会开心一点。

这些心情,无人能懂,她也没打算说给任何人听。两个小时的车程,她只和苏门分享高中时的趣事。而苏门,却有些心不在焉。那年他二十四岁,怎么也想不到将来会和一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女孩成为朋友。每当马达唧唧喳喳地说话,语气里透着小欢腾,他就有一种老之将至的感觉。她年轻的无畏照见他心情的苍老,因为那天的他怀着鸡蛋壳一般易碎的心情,一路不安,一路害怕,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

他亦有心事,很多次梦里都遇见那个女孩,如今还找不找得回?

后来,马达发现,他压根没有在听,不过她一点也不生气,因为她觉得,这个叫苏门的家伙其实很帅。

旅途很孤单,马达只是想要一个倾诉的出口。

成为一个没有宏愿的妇人

下车后,马达似乎并不打算分道扬镳,反正下一步该怎么办还没想好。就这样,跟着苏门走过宜春的街道,迎面走来的女孩,三五个都是美女,这样的小城让人忍不住放慢脚步。

也许年轻的唯一好处就是无知和乐观,所以马达不害怕,没有想过与陌生人同行的危险,何况苏门皮肤黝黑,炯炯的目光,透着一股正气。他讪讪地开着玩笑:“喂,你还跟着我,就不怕遇到坏人吗?”

马达一脸无辜:“我没有地方可去。”

苏门诧异地望着她,接着有些无奈地摇头,这个女孩身上的热烈气味让他不知所措,他好像无法拒绝她,不忍心说出太过严厉的话语。

快天黑的时候,苏门总算停下脚步。一整天,他都拿着一张布满汗渍的字条,上面有一个地址,用圆珠笔写的,洇成了一团。

从随处可见的告示牌看得出来,那条路通往明月山,两边都是稻田,偶尔会遇见一两座石桥,越往里走,风景越好。马达好像嗅到了秋天里的稻花香,在看到那个女孩的时候。

是一间普通的农家小院,大黄狗欺生地狂吠,女孩喝住它,脸上写满了惊讶和尴尬。马达注意到红艳艳的大喜字贴在门上。是的,女孩结婚了。

她现在已为人妻,两个月以前的事了,她没有告诉他。

就如张爱玲说过的“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找寻实际的人生”。从那一天起,她决定在稻花香的现实里,成为一个没有宏愿的妇人。

这是她要表明的态度,不管苏门接不接受,不管他此刻充满了恨意或是悔意,她都面无表情地说道:“谢谢你来看我。”

言下之意,她和他之间,从今往后,都不会有瓜葛。但苏门明明记得,一年前的中秋,兰州干燥的星空下,他还吻过她。

他不解,而后又有所领悟。自那次之后,她的联系越来越少,只可惜,他没有察觉。所以落得现在,风尘仆仆地赶来,却吃了闭门羹,像极了笑话。

马达背着月光吐了吐舌头,沮丧、同情或者一点点隐秘的喜悦,全都涌到了脑门,她看不清苏门的表情,但一定是很苦涩的。

女人都是善变的动物

连夜,他们赶回城里,在巷子深处找一家小店,点上一道羊肉火锅,一箱啤酒。看样子,他是要不醉不归的。马达不胜酒力,两杯之后便红了脸。火锅热腾腾冒着雾气,像一道屏障将她的眼神隐藏,她的眼神充满爱意,又夹杂一些心疼。

一杯接一杯,偶尔吃吃蘑菇和冬笋,苏门喝得一阵兴奋,于是就愿意向马达说起他的事。

他说原以为要和那个人白头到老,没想到只短短一年,就面目全非了。

这一年你干什么去了?马达小心翼翼地问。

跟黑人在一起,呵呵呵呵。他笑得一阵心酸。在刚果辽阔的星空下,他总是想起她,身为维和翻译,他有时还和当地小孩一起踢足球。马达在他的相机里见过那些照片,黑得像炭似的。一年前,他从兰州出发,飞机往非洲大陆倾斜,落在刚果以后,他寄给她一张明信片,上面只寥寥四字:等我回来。

她没有收到抑或根本不放在心上,但他已经一厢情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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