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海市

8第五封信

顺治十七年,多事之秋。董鄂妃病逝,皇帝伤心绝望,自此沉溺于佛学,不思朝政。驻扎在台湾的郑成功瞅准时机,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反攻大陆。这些国家大事都是蒲松龄所忧心的,但却不是最烦恼的。最烦恼的是,那一年,他乡试未中,而才学远不及他的人,却用银子买到了功名,他心存愤懑,心灰意冷,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每日愁眉不展。

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他收到了马念龙的第五封信,这恐怕是这一年,最能令他开心的事了。太好了,只要有信,就证明他还活着!

蒲兄:

见信如晤,思念甚切!

距离上次写信已一年有余,想必蒲兄十分忧心挂念,为此,弟深感不安。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千头万绪,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一日,我与罗公拜会了城南大院的主人后,才知道原来我父亲这么多年来一直做着伤天害理的营生。那大院的主人是一位相貌丑陋的老人,他原是罗刹国的侍郎,在退隐后的十几年里,一直与我父亲做着倒卖人口的买卖,我那些船上的家仆和婴童,正是要贩卖的货物。因了罗刹国与中国的审美完全相反,他们便以帮扶贫困百姓为名,将罗刹国的“丑女”免费收养,运回中国,养在阴花楼加以调教。每月初一十五阴花楼的开放日,名为大宴宾客,实则不过是一场披着华美外衣的买卖罢了。我父亲利用那些女孩,不但赚取了高额的聘金,还顺势将关系网铺到全国各地,方便自己收养诱拐国内那些畸形的弃儿。养在马府的那些丑陋的家仆们,在罗刹国人的眼中,却各个都是一等一的俊男美女。我父亲仰仗老侍郎的权势,在罗刹海市中占得一席之地,为家仆们挂上标签公然售卖,罗刹国的贵族和四方的鲛人都争相购买,一个家仆,就能换得数之不尽的珍珠玛瑙,这买卖真可谓一本万利。

看到这些,我不知道蒲兄会作何感想?反正当我得知这一切时,十分愤怒。但老侍郎和罗公却不以为然,他们认为我小题大做,他们觉得自己是在做利国利民的善事。他们说,那些本应在罗刹国窘迫一生的女子,到了中国却能成为达官显贵的夫人,享尽荣华;那些本应在中国受尽欺辱的丑儿,到了罗刹国却能得到贵族的赏识,受尽宠爱,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大善事吗?乍一听,这些话似乎有点道理,但我总觉得心中堵得慌。罗刹女和我的家仆,都抱着感激的心情把我们当做恩人一般供奉着,而我们,却把他们当做赚钱的货物,这太没良心了。

当天晚上,我将心中的想法告诉了东莪,东莪也十分赞同。啊,我的东莪,她总是那么理解我,认同我。没错,蒲兄,你没有看错,东莪是我的东莪,但这是后话。且说那夜,我与东莪左思右想,觉得不能让那些家仆蒙在鼓里,于是决定连夜返回西岸,将真相告诉他们。倘若他们心甘情愿留下被卖给罗刹国的权贵和鲛人,乐得做他们掌中的玩物,那第二日便可跟我们去海市;倘若他们不愿意,那么去留自便。

于是,我和东莪偷偷从老侍郎家溜出来,想要原路回到商船。谁知行至城中时,突降大雨。雨水洗掉了我们脸上的伪装,逗留在夜市中的罗刹国百姓从未见过像我们这么“丑”的人,大概在他们眼里,我们就像是吃人的妖怪吧?百姓们四处逃窜,尖叫声引来了都城的守卫,我们很快被守卫抓住,被关进死牢。听牢中的守卫说,罗刹国的皇帝十分痛恨中国人,因此我们无须提审,次日便会直接处斩。

当时我十分害怕,可东莪却镇定自若,那临危不惧的气势,真不是一般女子能有的。只见她轻轻松开发髻,将头发披散在肩上,然后昂起头,身体前倾,冲着监牢那扇小窗,发出奇妙的声音。那声音像夜莺的啼叫,又像海中巨鲸的悲鸣,悠远悠长,就像洒在空气中的上等香粉,随风飘向未知的远方。我问她在唱什么,为什么要发出这样的声音,她却摇摇头,一脸无辜地说,她也不知道。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只要这样做,就能获救。

我忍不住问她:“东莪,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有姓氏吗?”

东莪倒也不隐瞒,她极为平静地说:“有。我是,爱新觉罗·东莪。”

蒲兄,看到这里,你也一定被吓到了吧?你也一定想不到,一个商船上的女工,竟然会是皇族吧!喝口茶,平复下心情,因为后面还有更惊人的!

东莪说完自己的姓名后,温婉地冲我笑了笑,轻轻撩起衣裙的一角,说:“我确实是皇族,却不是大清朝的皇族,而是鲛人的。”只见那裙角下面,露出一截银色的、剔透的鱼尾!

原来,东莪是鲛人国最受宠的小公主,幼年时,因贪玩而被一个朝鲜人诱捕,而后,幼小的她被当做珍禽异兽,关在笼子里贩卖。当时,多尔衮,也就是后来的皇父摄政王正在征战朝鲜,见她可怜,便重金买下她,那一年,多尔衮还顺势带回一个朝鲜王族之女。多尔衮膝下无子,对东莪十分宠溺。后来,他便干脆让自己那朝鲜侧福晋假装怀孕,让东莪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女儿。顺便借此机会,堵住朝中关于自己“十几个妻妾却一无所出”的流言蜚语。由于幼年时的鲛人长得极慢,因此虽有好事之人怀疑东莪的身份。但碍于多尔衮的权势,也无人敢明目张胆地质疑。多年来,东莪在自己朝鲜族母亲的掩护下,将鱼尾深藏于长裙之中,竟没有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直到多尔衮去世,东莪及多尔衮的过继子多尔博被皇上下旨交于信郡王多尼府中看管,东莪担心身份败露,这才逃了出来。

她暗中打听,得知马家的商船与罗刹国有贸易往来,于是千方百计混进船队做女工,以期能找到族人。

且说东莪在发出奇妙的声音之后,不到两个时辰,罗刹国便乱作一团,连那些狱卒们都坐不住了,据说是一向与罗刹国两不相犯的鲛人,竟然将罗刹国围了个水泄不通。

罗刹国皇帝不明就里,派人交涉,这才知道自己的士兵误抓了鲛人公主和她的朋友。于是他亲自赶到大牢,打算当面赔罪。谁知,当那面如恶鬼的皇帝见了我时,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坚持只放东莪一人,却执意要杀我。

我至今都无法理解,我与那罗刹国皇帝素不相识,就算我在他眼中是极丑之人,也不用做得这么绝吧?当然,我心爱的东莪,做得比他更绝。她紧紧牵着我手,毫不退让。她说:“念龙生,我生;念龙死,我死;我死,则罗刹亡!”

我原本以为,在东莪的坚持和鲛人的威胁下,罗刹皇帝会做出让步,谁知,他不知为何偏偏杠上了。罗刹皇帝已经放了东莪,是东莪自己不走,所以鲛人也不好发起攻击。鲛人虽没有发动攻击,但由于东莪还在罗刹国,他们也不能就此退兵,于是双方就这么僵持了大半年,直到罗刹国的皇后娘娘出海回来,从中斡旋,我们才得以脱身。

蒲兄啊,我视你为知己,才将在罗刹国的经历如实写于信中。朝中局势你是知道的,多尔衮死后不久,其政敌便纷纷出来翻案,揭发他的大逆之罪。皇上宣布多尔衮罪状,追夺一切封典,毁墓掘尸。东莪是逃匿的罪臣之女,希望你能保守信中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父亲。

眼下,我和东莪暂留在罗刹国,处理一些善后的琐事,诸多细节,不便多言。

愿兄一切安好,也许不久之后,我便会返回中国。

9祸端再起

读完马念龙的来信,蒲松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世间竟真有如此传奇般的故事。和马念龙的经历相比,自己的人生实在单薄而无味,自那时起,他心中便萌生了收集天下奇闻异事的想法。当然,在当时,这只是一个想法。

蒲松龄本以为,马念龙在罗刹国脱险,又有鲛人相助,应该很快便会回来。谁知,在收到信之后的四个多月里,马念龙不但没有返乡,反而又一次失去了音讯。

时值顺治十八年正月,天气出奇的寒冷。大年初一时,举国欢庆,京城中却传来噩耗,说是皇上患了水痘,已然病危,令全国停止一切庆祝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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