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石英

4文/八角纨

敖荥驾着云团刚到闽地时,看见村头处的空地上正在进行一场巫祭。

此时日正当中,酷热难耐,地表干裂成一张张大开的嘴,无声对着天际。柴枝堆成的小山上,那名被村民们唤作“妖巫”的女子披头散发,被缚在碗口粗的木桩子上,额头、四肢贴着用朱砂画就的灵符。

毒辣的日头白晃晃地照在村民们冷漠的脸上,而后,敖荥听见了神婆唱与四方神灵的祈歌,那声音像蚊呐一样嗡嗡不绝,村民们的脸开始有了表情,他们忐忑、兴奋、紧张地喉咙吞咽……手舞足蹈的神婆带动腕间的巫铃发出叮叮的脆响,如一阵风般盖过了田间喧闹的蝉鸣,盖过了柴枝碰撞在一处的咔嚓声,也盖过了某间房子里木板抓挠的声响和孩子的悲泣……

人们将手高举过顶,仰天祈求,祈求用这场吞噬妖邪的神火换来老天怜悯的甘霖。为了雨水,他们在敖荥的脚下,佝偻着渺小的身子,深深跪拜……

一月前。

“妖啊,她是妖啊,闽地百年不见的大旱就是因为妖邪作祟!本大仙寻着妖气而来,果然找到了这只修炼千年的蛟精,她正是你们口中的‘仙女’龙石英!可叹一群无知村民,竟认妖为仙,阻拦于我,哪日被蛟精吸成了人干,可不要后悔!”街道的中央,鸡皮鹤发的老道将一个黄衣小姑娘的手腕紧紧扣住,不依不饶地说道。

那小姑娘有着一双汪汪杏眼和樱桃小口,肤若凝脂水当当的,瞧着真是柔弱可欺,任人抓着也不敢挣脱。人群渐渐聚集,村民们把这自称“寻游散人”的老道团团围住,各个义愤填膺。

张屠户将一把杀猪刀舞得虎虎生风,怒喝:“你个老道满口胡言乱语!妖会医病救人分文不取吗,妖会有菩萨心肠,收容乞儿并教他们读书识字吗!想在闽地行骗,先问问我张老三手中这柄祖传的宝刀肯不肯!”

老道被村民的“愚昧”气得胡须直抖,一身破烂的衣装几乎要被人扯去,邻里的半大孩子成群结队,虎狼一样将他当做了过街老鼠,用石子追着砸了整整一条街……

妖没抓着,他得道高人的名头没打出去,还犯了众怒惹了一身伤,这在他招摇撞骗的游历生涯中还是头一遭,境况可谓凄惨。

然而,当村里的富户朱富贵找上他后,他那仿佛枯树根一般的脸上又似逢了春天,终于眉开眼笑。

两人耳语一番,朱富贵向他面授计议,手指在肥下巴上一掠,一脸淫笑道:“也叫你个贱丫头知道,本少爷看上眼的,还没有弄不到手的!”

那一夜,老道依计将龙石英收养的一个乞儿掳来,藏在村外一座破败的道观里。当时惨白的月光从破败的木头窗格里射进,照在道观中灰扑扑的蜘蛛网上。朱富贵从老君像后走出,半面脸浸在阴影里,冲着那个乞儿阴笑,有说不出的阴毒恐怖。

“让你找的东西都备好了吗?”朱富贵问。

“都全了。”老道答着,擦了擦额上的汗,心想自己几十年走南闯北,什么样的大风浪没见过,可这样阴损的事儿还是头一回。

“当……当真要将这个孩子……”他哆哆嗦嗦,将东西拿出——

赤红的蟾蜍胆,取自阴时阴地刚化形的蟾蜍崽子;烧焦了的槐木灰;野猫的眼珠子;死囚斩首后的第一碗血……还有些杂七杂八阴地里生的草药……

这些都是阴毒的东西!不但能将人毒死,且死后精血亏亡成人干的模样,用以造假证明是蛟精作祟。老道闭目念了些“阿弥陀佛急急如律令”,却听旁边“嗤”地一笑,朱富贵尖刻的声音如一根细针刺进耳膜:“我要是你,还不如拜我朱富贵,凡间的荣华可是你那佛祖吕仙舍得给你的吗,那些神仙要真的有眼,你能活这么久?”

此时,门外忽然破入的一阵风将朱富贵傲慢的声音淹没,呼啦一声冲开院子的栅门,老道心里一惊,只觉得那吱吱嘎嘎作响的不是风吹栅门,而是冤魂索命!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朱富贵看他心怯,朝他狠踢了一脚,怒道:“别磨蹭,坏了本少的好事,我送你见阎王!”

从来只知厉鬼恶毒,其实最毒的是人心。

一碗毒药,给那昏迷的孩子灌了下去。朱富贵随手一掷,那碗砰的一声撞到墙上,掉进了墙边的草堆里。这也是个信号。老道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利索地抱起旁边一桶黑狗血,躲进了老君像后。

这之后发生的事,大半如两人预料——龙石英找人心切冲进道观,被随后赶上的村民团团包围,火把的亮光将这里映得有如白昼。危急时刻,他这个仙风道骨的高人向她身上泼上一桶黑狗血,把那“蛟精”拿下!

然后呢?自然就没他老道的事了,朱富贵会在最后出现,凭朱家之势向众人要得“蛟精”,查明真相。怎样蹂躏那漂亮姑娘都是后话。

只是……又好像有那么一点不同……

翌日,白晃晃的灵堂上,老道擦着假泪,对着棺材,小声悲凄道:“只是朱大少啊朱大少,你怎会做恶人却把自己也给害死了?你说老天不睁眼让我活了这么久,可这回老天偶然睁个眼,就把你给劈死了,呜呜,你死的也太惨了,太惨了呜呜呜……”

一时过堂风吹过,将屋角白色的灵幡卷上天去,老道那几点不诚心的泪花儿便也在这阵风中散去……

火苗像吞吐的蛇芯,嘶嘶地冒着黑烟。头顶烈日当空。村民们观望着,汗水沿着黝黑的肌理滴下。

神婆高亢的歌唱渐渐转为低喃,直至完全寂灭,曾经舞刀为红颜的张屠户手拿着火把,在那些逼人的目光中缓缓走近被缚住的女子……

“柴堆上的,是一只妖巫!”他对自己说。火光烘烤着他的侧脸,他将目光移向那个女子,窈窕的身影印在眼里,却已不是当初认为的天降的女神、落地的仙子……老人们说,妖巫之祸,在于魅人,果然不错!但纵然再美,既真的是妖,也请了神婆,将她烧死便好了。如今她双目贴了符纸,再也不能迷惑他了吧……

这么想着,张屠户的手不禁用力握了握,缓慢而坚定地向前伸出……

人群忽然静了下来。他疑惑地抬起头,似见那“妖巫”睫毛轻颤,隔着符纸的眼睛正直直盯住他,手不自禁一颤,火把向柴堆坠去……哄!他脑子里已自动为那刹那的碰撞配了音,烧吧!烧吧!他想。

然而,想象中的声音没有出现,就在火把快要点着柴堆的那一刻,被一只突然伸出的肥手截住。男人慵懒的声线轻轻叹气,却如响雷投进平静的湖面——

“各位乡亲父老,我朱富贵作证,这位姑娘她……她不是妖巫啊……”刚诈了尸的朱富贵头顶骄阳,一身白绸寿衣,于众目睽睽下,踩着自己短粗的影子,悲伤地说。

吧嗒,一滴水珠落进了他身前的黄土里。

村民们惊诧着抬头看去,凉风乍起,黄土飞舞,正有一团乌云自天际飘来,将整个村子笼罩,零星湿意砸在了他们的脸上——

是雨水!雨水啊!人们欢呼雀跃!无论妖巫还是鬼怪,此时都已不再重要!

朱富贵轻笑一声,漫步而上,凑到了那妖巫的耳边,热气喷洒,哂笑着轻声说道:“哈,小石英,我就知道我赶得及!”

只见众目睽睽之下,柴堆之上,那妖巫刚一被松绑,双手一下子拥上了面前的人,蝶翼般的睫毛轻颤,满面湿痕哽咽着,说出了自被捉住起的第一句话:“敖荥,是你,他们派来的人竟然是你……”

她叫龙石英。而敖荥,从小到大,大多数的时候,她叫的都不是这个名字,她叫他“荥叔”,在她还是敖石英的时候,曾天真地仰起小脸问过:“为什么敖荥明明只比我大两百岁,我却要叫他叔叔呢?”

母妃说:“因为他是千万年来,第五个由天地而生的龙神,所以他是你父王和叔伯们的兄弟,不是子弟。”

“是这样的吗,那为什么他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长得也不像叔伯们那么难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姑姑呢。”每当她这样提出反对意见的时候,乳母帘子便会掩口忍笑:“小公主,这些话切不可再说,不可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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