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上流烟
才把一朵紫绢花插入发里,已闻得纷乱脚步声,是包子的那双大脚板,绝不会错。为什么这样慌乱?乌珠倒是气定神闲,顾自拿胭脂棒点一点儿石榴花胭脂,在唇上慢慢洇开,镜里那一弯影子艳色迫人。
门被推开,现出包子白白净净团团一张脸,鼻尖上渗出一撮汗:“小姐,有客!”
乌珠起身整整衣衫,款款向门口行去,身后一溜香气芬芳:“是谁?”
“生面孔,陈少爷领来的。”
包子团团地跟在她身后,穿廊过院,乌珠掀帘子入了店堂。
众客只觉眼前一亮——
这客栈女掌柜,每次见都给人春风拂面之感!
她不是肤胜雪,也非娇无娜,然只在那里一站,便自艳冠群芳。她肤色稍暗,却暗得有光泽,如同月光里一痕温柔水色,更逼得五官深邃,虽只淡点胭脂,却已刀光凌艳。她身段也高,相比平常的女子要高出半个头,但是瘦,骨架纤巧玲珑,所以穿起各色裙裳来,自别有一种婀娜之态。
她翩翩行来,眼色四下一溜,每个人都关照到,自格外使人受用,最后她目光落在柜台一群人身上。
是三女一男,女子都衣裳华丽,却面目平常,倒是这少年,一袭无花无饰的素布袍子也穿得清贵浓华,容色更有如三春新柳的靡丽。
这少年乌珠是极熟的,是情石坊的少东陈闲云。乌珠才飞这一道目光,他已赶了上来,未语先笑:“好大架子,让我们好等!”
“不敢!”乌珠掩唇一笑,目光在三个女子身上极快一瞥,“这几位……”
陈闲云是机灵不过的人,马上引见,指着那着妃红缎二色金绣衫的女子:“这是木老板,专做丝绸生意的,我也是偶然间结识,说起话来,才知她到般若镇办点事,你说这不是天缘凑巧吗,我就把她引到你这里来了。木老板在这里可有一阵子耽搁呢。”他邀功似的对她眨眼睛,“这你可得谢我!”
“自然要谢的,但要先安置了客人,你急什么!”乌珠把他一推,才瞧见那隐在三个女子衣裙间的八角包银紫檀木流云纹大箱子,太扎眼睛的物件,由不得多看了两眼。木老板就知觉了,稍一挪身子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当下一掠鬓,吩咐客栈里几个杂役,“还不快把这箱子抬到上房去。”
然而话才落,杂役还不及赶过来,木老板干巴巴撕纸似的声音已响彻:“不必。”她像是说话很费力,说了这两个字,便重重喘了两口气,才又接道,“这箱子并不重,我们自己搬上去就行了。”
乌珠当然不能强人所难,虽然心下起了疑心,面上冰丸似的两个眼睛里却含着笑:“那也好,但有什么需要,尽请吩咐。”
迨把三人安排进二楼天字一号二号三号房,乌珠丢个眼色给陈闲云,便转身回后院去了,留一个飘然幽艳的背影,众食客皆怅怅而望,如有所失。
陈闲云到外面转了一圈,看四下并无一人注意,便自角门转进客栈后院乌珠房里,进了门便嚷:“定是一桩大生意。”他倒不客气,一屁股坐进椅子,自倒茶吃,“你看那箱子,那样精巧,别管里头的东西,就光这箱子也值好些银子呢。”
乌珠睨他一眼:“你就是眼皮子浅,想钱想疯了吧,那箱子再值钱也有限得很,你堂堂情石坊的少东,何时学得这般针鼻儿似的小心眼儿!”
陈闲云被她顶得岔了气,一时茶水呛住了喉咙,欲辩解无力,她也不给他机会,又问:“打听清楚了吗?”
他强咽下这口茶水,忙不迭点头:“整个永宁县,只这一伙人是生面孔,又这般特立独行,必定是他们!”
“你就喜欢乱给人定罪,做贼的可敢特立独行,那不是找死,你当县尊是个死人,还是摆在那里好看的。”
陈闲云被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只干瞪眼睛。
乌珠似也觉得不该太难为他,马上唇角展开一点艳色,看得他心里一跳,所有的不痛快便在她这一笑里烟消云散了。
她道:“虽然盗贼不定是这三个人,但这三个人也并不简单,这回,就算你一功吧。”
他自然听得眉开眼笑,不知怎么表现好,只抓耳挠腮冲乌珠傻笑。
乌珠倒别开脸,露出一段花瓣般的粉颈:“行了,你回吧!”
他一怔:“这……”
她瞪他,不自觉口气像撒娇:“回吧,你家老太太不知怎么样暗地里讲究我呢!”
他听得闷闷不乐了一回,也只得垂头丧气地走了。
这一整日都是安安静静的,到夜里却出了些事。
乌珠是多思的人,这神秘的木老板够她心烦意乱辗转难眠了,哪里睡得着。好不容易来了睡意,才感懵腾,忽闻院里啪嗒一响,像是谁的脚步声,她立时醒觉,爬起来问一声谁。
四野静悄悄的,偶有蛐蛐叫,哪里有人回她。
她不放心,又凭着艺高人胆大,披衣而起推门出去。
小天井里月光正盛,落在花架上,湿漉漉,像情人爱抚的目光。
并不见一个人。
这天井太小,都是一目了然,几架花下也藏不得人,一棵老黄杨树,枝繁叶茂,幽影重重,倒是可藏人,但也不是藏人的好地方,只要搭目细瞧,很快也会露出马脚。
然而乌珠瞧半天,不见破绽,到底不放心,又过去细看。
恍恍的有一个影子在地上。
她俯身捡它起来,在月光下铺展——它质地有些粗糙,纹里沙沙磨着指肚,黄褐色,厚重,像是,一张人皮。
乌珠心里一紧,掠目细辨,果然是一张人皮。
她到底不是普通女子,来不得那小家气的尖叫,昏倒,软弱无力。她只更紧地把人皮攥进了手里。皮制幽凉,也许是更深露重受了潮,镇着人心。
她的心慢慢像也潮了。
陈闲云来的时候,乌珠便把昨夜得的人皮拿给他看。
他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又拿到鼻下去嗅,看得乌珠直犯恶,一把将人皮夺过来:“你这是做什么?”
“我闻着香香的,难道是女子的不成!”
乌珠心下似有所触,面上却很不耐烦,冷笑:“你真是色胆包天,光看到张皮,已能想到它是女子身上的。”
“我不过胡乱一猜!”他慌辩解,又止不住兴奋,凑近了乌珠,“你说,会不会,是藏宝图?”
事情总有先例,不然他也不敢这么说,谁是作俑者已不可考,可是拿人皮绘宝图的事情,在江湖上层出不穷。也许世人都觉得这样最安全,也许只是单纯的恶趣味。
乌珠很不以为然:“你怎么不猜是幅春宫。”
陈闲云经她这一引逗,险些要流鼻血。乌珠一看就知道他必定起了不正经的念头,气得伸手拧他耳朵:“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陈闲云百口莫辩,哀求告饶,忙用话调开她神思:“这人皮的事,你觉得是何人所为?”
“还能是何人,”她冷哼着松开手,把黑香纱团扇扇了两下,“她们一来,便出了这等事,还能是何人所为。”
陈闲云蹙额想一想,实在摸不到头脑:“她们如此做,意欲何为?”
乌珠半晌无语,望住窗外一片湛蓝天色,像是出了神。陈闲云等得不耐,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袖,她啪地拿扇子敲掉他的手,转着眼睛道:“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既说这是藏宝图,不定还真教你猜中了呢,就烦你走一趟吧。”
所谓“走一趟”自然是要他悄悄摸进木老板的房间里去,一探究竟了。陈闲云许久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武艺都快丢荒了,此时一听,不由双眼放亮,连连点头:“你说得不错,我今晚便去……”
“不!”乌珠却猛地剪断他的话,一手勾住他颈项,附到他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番细语。
他一时双眉紧拧,一时眉眼峥嵘,一时又不解深思……不过片刻已变化了十几种表情。乌珠可没心思欣赏他这脸色变幻,轻轻把他一推:“呆站着做什么,去吧。”
他还在想着心事,全然心不在焉,应着就往门口走。乌珠看得好笑,使扇子使力敲他额头一记:“呆子,往哪里走,而今我已是声名狼藉,你还要把我害到哪个地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