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海市

2

文/小妖

1阴花楼

顺治十五年,蒲松龄19岁,初应童子试,县、府、道三试第一,可谓少年得志,意气风发。那一年,他踌躇满志、衣着光鲜地返回蒲家庄,途经阴花楼时,再次遇到了马念龙。在这之前,他和马念龙只见过一次。

早年,蒲松龄的父亲和马念龙的父亲曾有过生意上的往来,两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就此结识。那时,清军入关不久,剃发令刚刚实行。满清朝认为,金钱鼠尾,乃新朝之雅政;峨冠博带,实亡国之陋规。剃头的标准是:头顶只有金钱大小一片头发,蓄做手指粗细的小辫子,须得能穿过清铜钱的方孔才算合格(清宫剧里的发型其实是清朝后期才演变成那样的,清初的发型可没那么顺眼。)剃了头的男人们大多羞于出门,即便出门也要找各种借口戴一顶帽子。

当时的剃发令十分可怕,反正你就得剃头发,要不就剃掉你的头。因此,当蒲松龄小朋友看到马念龙小朋友不但没有剃头,还跟个没家教的疯子似的将头发很随意地披在肩上时,着实替他捏了一把冷汗。于是,趁两家大人谈生意时,他将马念龙拉到一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告诉他这么放纵自己的头发,是要满门抄斩的。

马念龙只是咯咯笑,既不听从他的建议,也不反驳他。奇怪的是,他家的大人竟也不怕他招来灭门之灾,对于他的头发熟视无睹。这一切,令蒲松龄小朋友既诧异,又羡慕,忍不住想和这个披头散发的小疯子多玩一会儿。更何况,马念龙小朋友生得十分好看,一边望着他的眼睛一边和他说话,也是一件十分享受的事。

后来,蒲家和马家虽然往来渐疏,但两个小朋友一直保持书信往来,每隔三两个月,便彼此汇报一下自己的近况。再后来,蒲松龄小朋友逐渐长成一位才子,马念龙也慢慢变成了远近闻名的美男。

马念龙的美是无法复制的。倒也不是他的脸庞多么英俊洒逸,也不是他的身材有多么高大挺拔,只是不知为何,只要你看到他,只一眼,心窝窝里就会情不自禁地飘出“真美啊”这样的赞叹。

马念龙的放荡不羁也是无法复制的。他不剃发留辫,整日披散着头发,有时候还会把头发挽成一朵娘娘腔的发髻;或者蓄须几日,再用剔透的蛟胶把胡子浆得直愣愣的,宛若小白脸版的张飞;又或者,随便披一条被单用草绳邋邋遢遢地一捆,就当做衣服出门闲逛。即便是这样,也不影响他的美。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马念龙的美,超脱凡尘。

马念龙的父亲马骥是富可敌国的大商贾,据说当年满清入关时,他审时度势,将身家尽数捐献给清军作为军资,是清朝的大功臣,正是因为这个,马念龙的头发才能长得这么好。当时,散尽家财的马骥再次白手起家,出海经商,很快便又衣钵满盆。时至今日,已经拥有数十个码头,上百艘商船,连官府都要给他几分面子。当地每年献给朝廷的奇珍异宝,都是马家自海外带回的。据说,连皇上和董鄂妃最喜爱的舞姬,都出自马家的供奉。

按理说,如此显赫的家世,挑选佣人、家丁和长工的条件也应该十分苛刻,可马家苛刻得十分怪异,除了他们本家人之外所有的仆人,全部都奇丑无比。要么眼歪口斜,要么耳大鼻长,要么身体畸形,反正要多丑有多丑,简直惨不忍睹。这些仆人自小就在马家长大,因为长相怪异被父母抛弃,又因为长相怪异被马家收养,因此他们各个都对马家忠心耿耿,而马家的人也极为善待他们。

与极丑的家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马家那些极美的养女们。

马家每年都会从各地领养一些美人坯子,有些是女童,但多数是女婴。马家称她们为养女,让她们住在阴花楼,用心调教,琴棋书画,样样都悉心教授。每逢初一十五,是阴花楼的开放日,阴花楼的主事莫七姑会提前派发请柬,宴请全国各地的达官显贵。届时,阴花楼的女孩儿们也会一一亮相,为宾客们歌舞助兴。乍一听,这阴花楼和青楼似乎有点类似,其实不然。阴花楼的女孩儿们,可比青楼女子金贵多了,她们可都是卖艺不卖身,哦不,严格来说,连“艺”也是不卖的,因为来阴花楼的宾客,不但不用出钱,宴会里的佳肴珍酿,也全是马家请的。若是宾客看中某位女孩,莫七姑便会从中牵线,撮合他们的姻缘。小妾侍婢是绝对不做的,想娶阴花楼的女孩,必须明媒正娶做正房,而且聘金决不能少于十万两银子。

虽乎此,各地的显贵们还是争破了头想得到阴花楼的请柬,以期能娶得阴花楼的女孩。因为阴花楼的女孩儿们不但国色天香,而且才情横溢、淑德贤良,最主要的是,她们旺夫啊,每个娶了阴花楼女孩的人,都是求富得富,求贵得贵。

坊间传言,阴花楼的女孩都是马家从海外领养的龙女,其实根本没那么悬乎。她们之所以旺夫,不过是因了马家而已。马家利用女孩们的姻亲关系,将关系网铺满全国,娶了阴花楼的女孩,就等于加入了这个庞大的、金灿灿的关系网,无论从商还是从政,自然会事半功倍。

蒲松龄就是在路过阴花楼的时候,再次遇到马念龙的。

当天正是十五,阴花楼大宴宾客。马念龙懒懒散散、歪歪扭扭斜靠在二楼的栏杆上,吊儿郎当地喊:“蒲兄!是蒲兄吗?”

蒲松龄一抬头,一眼便认出他的头发,然后才认出他这个人。

2出航

以前未相见时,蒲松龄和马念龙之间有很多话题,每次书信,两人都洋洋洒洒写上数十页,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恨不能飞到对方身边,彻夜长谈。如今终于重逢,两人却又都没话了,虽然心里知道,眼前的人就是与自己惺惺相惜的知己,却总有几分陌生,有点对不上号的感觉。若不是马念龙的父亲马骥一直喋喋不休地劝导蒲松龄放弃功名,他俩之间的氛围指不定要冷到什么程度。

马骥说:“现在虽是新朝,但朝廷所用的官员,却还都是旧吏。前朝的腐气自然也一并沿袭下来。蒲公子虽然才华横溢,但却不是做官的料。你啊,是飞在天上的龙,为什么非要往泥鳅堆儿里钻呢!”

蒲松龄不以为然,只是固执地笑着。

马骥有几分无奈,“我惜你是有才之人,才对你说这些话的。蒲公子若要为官,必须剃掉龙鳞、抽去龙骨、扒光龙须、砍掉龙爪,变得和泥鳅一样丑陋,这样才能在泥鳅堆儿里求得一席之地。否则,你这仕途……”

马念龙听得心烦,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父亲!您不让儿子踏入仕途也就罢了,怎么连别人家的儿子也要管?蒲兄才高八斗,又有治国为民的韬略,好生生的,您别咒他!”

蒲松龄急忙说:“无妨无妨,晚辈愿意聆听世伯教诲。”

马念龙甩甩袖子,“蒲兄啊,你快别说了。若是把我爹的兴致给撩了起来,又要喋喋不休地讲那些罗刹国的故事了。我啊,听得耳朵都要长趼了!”

蒲松龄不禁好奇道:“什么罗刹国?”

经他这么一问,马骥果然来了兴致,令仆人沏了壶上好的嫩茶,拉开阵势,正要大讲特讲一番,马念龙急忙拉着蒲松龄跑出去,没好气地说:“我的亲爹啊,您就饶了儿子吧!”

蒲松龄愈加好奇了:“你爹口中的罗刹国,到底怎么回事?”

马念龙道:“俗不可耐的故事!来日我在信中与你细说!”

蒲松龄笑笑:“如此甚好。我也觉得咱们兄弟,还是适合在信中交谈,如此面对面,总觉得有几分别扭,似乎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马念龙也跟着笑。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距离越远越容易亲近,距离近了,反倒会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生疏。

临别时,马念龙送给蒲松龄一串鲜红色的玛瑙风铃,叮嘱他挂在家门前。

马念龙说:“这是信鹰的识别标记。过几天我就要代替父亲出海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过别担心,每隔一两个月,我便会放一只信鹰回来带信给你。”

蒲松龄把玩着风铃,问:“那我如何回信给你呢?”

马念龙道:“蒲兄可将那些回信攒起来,等我回来再遣人送到马府。因为信鹰只认得回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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