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4)

然后,他变戏法一下地从他房间的门背后变出一捧恶俗的玫瑰花来。他就这样穿得出奇的隆重,抱着一大捧花,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家门的样子,气得我想把他点燃。

那把粉色玫瑰,起码有30支,一大捧,简直比他的肥肚子还大。

我用我的脚指甲想,也明白这是送给谁的。但我还是想确定一下,我果断地换了鞋,冲出去,拦了出租车就上,一直跟踪他到拉酷KTV的大门口。

他忘我地用手抹了一下头发,自信地跨进大门,丝毫没有感觉到身后的我。上了一层楼以后,他一个拐弯,就进了一个包间。在他开门的一个瞬间,我就看到了里面的她。红毛衣,短的呢子裙,二郎腿,叼着烟,奋力地甩着扑克。

她她她,我知道是她。就知道是她。

她就是蒋蓝。传说中美女明星的妹妹,传说中的天中校花——虽然我觉得,校花两个字还是改成“笑话”比较恰当。

我宁愿叫她蟑螂。

包厢的门关上了,尽管我很想推开它,走进去各自甩他们一耳光,但我还是没有做出任何行动,我退到大厅,走出了大门。我想这一切已经不能改变,我和他已经不共戴天。如果说我曾经有过后悔的事,那就是相信他。如果我曾经看错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他。这个想法,从那个让我永生难忘的寒冷夜晚起,就在我的脑子里根深蒂固了。

我们也许再也不是兄妹了。

我没有回家,而是决定去逛会儿街。这是难得清闲的一个周末,我在步行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到一个大商场的门口,看到一个很大的促销广告。一个捷克美女,梳着光洁的辫子,把一根手指放在油油的嘴唇上。

她的指甲油,是珍珠色的。哦,这样的珍珠色,让我想起她。有点恍惚。

那个时候,她总是给自己涂乳白色指甲油,常常带给我奶油的幻想,我总是忍不住想吃掉它们;她总是修理自己细长的眉毛,常常让我忍不住伸手触摸;美丽若仙的她,是在我的身边给了我五年陪伴的女神,时日一到,即刻离开,一刻不肯为我停留。

她是我的么么。不知道,她生活的地方,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广告,让她想起那个总咬她手指的小孩。

如果她能够想起,那么她在哪里呢?她是否还能回来告诉我,她还记得有一个我。

我走过去,买了一小瓶指甲油。

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涂上它。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天黑了。奇怪,他并没有像我想像中那样陪妖女彻夜狂欢,而是破天荒地回了家中,正坐在客厅里,把暖气调到最大,端着一碗热麦片粥哧溜哧溜地边喝边看电视。

硕大的屏幕上,播着加菲猫那张惹人烦的胖脸。

我大声地关门,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把插头呼啦拔掉。

“你有病吗?”他诧异地说道。

“你才有病。”

“什么事?”

“你说呢。”

他无辜地看我一眼,继续喝粥。

“生日还是忌日?打扮得真帅。”我讽刺他。

他把一口水全呛出来,口齿不清地说:“你你你你……你不是在睡觉吗?跟踪我你你……”

“去你的!”我大喊一声,抓起身边一个垫子就甩过去。

他被砸得没话说,闷着头想去插插头。

“丢人!!”我继续骂。

“怎么了这是?”我没想到米诺凡竟然也在家。他从里屋走出来,手上拎着一个薄薄的皮箱,看样子他又要飞。

“你自己说说,都做了哪些谄媚事?”我双手抱在胸前,没准备给他留面子。

“我?”米砾的表情像吞了个恐龙蛋一样。

“你干什么了?”爸爸把皮箱放在地上,走过来在他头上摸了一下:“这是哪门子发型,也太古怪了吧?”

他捂着脑袋,嘀咕着:“有什么古怪?”

“哈哈,你小子。”他在米砾脑袋上推了一把,没再说什么。

看来他心情出奇的好,放在平时,米砾若顶嘴,会被他整个放倒。

我至今记得,米砾第一次因为打电脑游戏彻夜不归,他把他吊在门框上,用一根又黑又粗的皮带狠狠抽他的身体。

米诺凡打他的时候,从来不说话。下手又准又狠。而挨打的他,除了求饶,便是呻吟。我几乎是听他的呻吟而长大。

那年他九岁。米诺凡剥光了他的衣服。

这让一个刚刚有性别观念的男孩子,蒙受了极大耻辱。他像一头狼一般地嘶吼:“爸爸!不要!不要啊!”

那时候,我是为他流过泪的。我在另一个房间里,听着那一声又一声无言的鞭子声,和他撕心裂肺的吼叫,心里剧痛,眼泪无声无息地淌在手背上。

前尘往事涌上来,心里更不是滋味。我正在愣神,不知道爸爸跟他说了什么,反正转眼爸爸已经不在屋里。我见他发动了车子,消失在缓缓落下的电动门后。

然后我也头也不回地回了我房间。

“对不起。”他说的很轻,但我听见了。不过我装做没有听见,径直把门关上了。

滚你的吧。一千个对不起,都一文不值。

我啪地关上了我的房门,直直地倒在床上。回家后手机没电,一直放在床上充着,手机硌到我的背,我拿起来一看,上面有路理的一条短信。

演出因故提前,请速来彩排。

怪不得米砾会从生日会上提前回家,看来妖女也收到了同样的短信,我从床上跳起来,拿了我的书包就往门口奔去,米砾拦住我说:“可以说会儿话吗?”

“没空。”我说。

“就一会儿。”他坚持。

“有屁就放。”我不客气。

“你觉不觉得生活很无聊?”他问我。

我的心早已经飞向小剧场,才懒得跟他讨论这些深奥而无聊的东西。我撇下他走出家门口,看到米诺凡的一双鞋,很大的鞋,像一只小船。凭心而论,米诺凡是有贵族气质的,米砾看上去简直就不是他的儿子。只是一直以来,米诺凡都让我琢磨不透。他对米砾,恨时不留情面。爱时捂在心上。对我也一样。9岁那年把钢琴锁进储藏室,再不让我去触碰。那个储藏室,里面堆满么么的东西。搬家时,他让工人把每样东西都小心运来,一个一个慢抬轻放地放进那个房间里。可他却从不进去,也不让人打扫。这么久了,我想,那里面一定积满厚厚的灰。13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过别的女人,但我似乎总是觉得,他从未忘记过么么。

至于米砾。

其实,我早知道他拿我做交换。

曾经有一个晚上,放学以后我去买文具。又路过那个假山。不知道受了什么驱使,我往那对狗男女曾经幽会过的那个地方走去。

我看到,他们在接吻。

我的混蛋哥哥,用手贪婪地托着她的下巴,陶醉得闭上了眼睛。

可是蒋蓝的眼睛,睁得那么大那么大,仿佛猫的眼珠一样,在深秋的夜里发着寒光。

她面无表情,与米砾颤抖的面部肌肉形成鲜明对比。

过了一会,蒋蓝用力挣脱了他。她浅笑:“呵!现在还给你了!干的不错,你看,我也是说到做到!”

米砾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用手痴痴地去摸自己的嘴唇。

蒋蓝用涂着红色甲油的指甲在他的脸庞轻轻划过,飞快地往另一个方向奔走。

而混蛋,抬着头往她奔跑的方向看去。——我想过,如果他回头看到我,我就扑上去掐死他。

可是他没有回头。

他没有看到他的妹妹在他的身后,一滴眼泪都流不出的表情。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小得连什么药可以治疗外伤都不知道的时候,那个他挨打的夜晚,我在半夜偷偷跑进他的房间,往他裸露的伤口上猛喷云南白药,他在黑暗里痛到颤抖,仍然用气声不停地告诉我:哥哥不疼。哥哥不疼。

我们是同根生的兄妹。血浓于水,也敌不过一个无情无义的吻。

你要相信,那一刹那,我只是有些心如死灰。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可能,原因真的就像他自己所说的:百无聊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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