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天

文/腰边酒

“柳儿,你说……飞禽走兽能讲人话吗?”

问这话的时候,礼部侍郎方清兴正坐在曲府的荷塘边,他背后的夕阳刚刚坠入琉璃瓦的屋脊下,夜色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升腾起来。

对面的曲柳正从丫鬟端着的盘子中捡着紫盈盈的葡萄,闻言瞟了他一眼,只见平日里稳重睿智的才子此时一脸的惊恐与迷茫,眼神缥缥缈缈,似乎魂魄已经游离出天外。

“表哥何出此言?”

方清兴皱眉烦恼,他到现在也不敢相信自家书童捡回的那只猫竟然能跳到桌子上,一本正经地让他称呼它为明石,说老是大猫大猫地叫它不成个体统,惊得他目瞪口呆。

他吞吞吐吐地不知该不该说,说了怕她不信,可这事儿除了曲柳这个名满天下的博物千金,还有谁能解决?于是深吸一口气,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

“我原以为是做梦,可这青天白日,衣有缝人有影的,它同我讲话时我听得清清楚楚,柳儿你说,这……”

曲柳听罢将纤长的手指放到方清兴手背上安抚着:“原来是这样,这也不是什么怪事,其实我也遇到过。”

“什么?”

看着方清兴瞪大的双眼,曲柳娓娓道来:“去年收田租时我跟着张管家到庄里住了几天。闲逛时见一农户家里有个旧年的朱漆木盒,我给了他几两银子买了来,后来放到上善阁里标了一百两让伙计打点把它卖掉。可当天晚上就有一位绯衣姑娘怒火冲天地闯进我屋里,说是贱买就罢了居然还想贱卖,怎么说她也是汉时留下的精魂,这么让人糟践简直不要活了!我没理她,于是从那日起她天天来闹,足闹了十来天。”

“后来呢?”

“后来?”曲柳掩口笑道:“后来我认了输,将那朱漆木盒的价格提到了三千两,于是木盒从此无人问津,只好留为己用。其实别说是汉朝,就算是从孔圣人那代传下来的,也不过是木盒罢了,何苦非要自抬身价难为人呢?”说着就抬起眼在身边的丫鬟身上扫了一圈儿。

方清兴正奇怪她的举动,不想忽然耳边一声哐啷啷的脆响,却见刚刚的绯衣丫鬟把手里的银盘砸到地上,饱满的葡萄粒在曲柳脚下滚了一地。那丫鬟也不知犯什么病,狠狠地瞪了曲柳一眼后抬脚就走,弄得方清兴一头雾水:“这……”

曲柳却是笑弯了腰,好半晌才直起身来:“还是这么难缠,开她点玩笑就要翻脸。”

“她是?”

“就是朱漆盒子的精魂啊,我平常都叫她朱儿的。”曲柳瞧见方清兴惊恐又疑惑的表情,便敛了笑容正色道,“表哥你瞧,这些东西倒不可怕,只是都有些脾气的。那猫留在你府上若是闯出祸来可不得了,不如改日送到我这里来,探探它到底是什么妖。”

她那双顾盼流光的眼睛笼住方清兴的目光,让他仿若坠进了九天银河,不知不觉间就晕乎乎地点了点头:“好啊……”

那一身虎皮斑纹的猫儿看起来非常普通,此刻它正轻盈地跳过高高的门槛,几步蹿到曲柳面前,曲柳蹲下身将其抱起,用指头轻轻搔着它的下巴,就听它嗓子里发出咕噜噜的满意的声音来。

“小姐……”送猫儿来的书童瞧见曲柳的举动,担忧地出声提醒。

曲柳安慰地笑了笑:“不妨事,回去告诉你家少爷,猫放在我这儿了,待我问出因由再邀他细说。”

“是。”少年顺从地行了个礼。待他走远,那猫儿才从曲柳的怀中抬起头来:“曲小姐,别来无恙啊。”

曲柳有些惊讶,她审视着怀中的虎斑大猫:“怎么,我们见过?”

“十几年前见过的,那时候你还在襁褓中,你爹把你抱给我看。”它把肉乎乎的爪子搭在曲柳的手腕上,一板一眼似经验老到的大夫,“咦,我瞧你脉象虚浮,似乎是操劳过度。若告诉你爹,他岂不心疼?”

话音未落,曲柳便一把提起它的双爪将它举到面前平视:“你知道我爹的下落?”她的声音因为激动,竟有些尖利了。曲柳的爹三年前在自家厅堂的桌子上留下一封信,便衣袖一挥悄然而去,说是想云游四方,访仙拜友,从此以后再无音信。任曲柳使尽浑身解数,也打听不到自己爹爹的一点儿消息。音信全无的亲人让她牵肠挂肚,今日听到大猫提起他,又怎能不急?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虎斑大猫肥胖的身子在她手下扭动挣扎,好不容易扑通一声跌在地上,抬起头来狠狠地喵了一声,气呼呼地蹲坐在那里把脸扭到一边。曲柳拢住裙子蹲下身,试探着抚了抚它的耳朵:“对不住,我刚刚是心里焦急。这么说,你最近见过我爹?”

大猫拿腔拿调地咳了咳:“最近是没见过,我两年前曾见他与我家主人对弈,杀得不分胜负。不过我离家已久,你若是想知道你父亲的消息,还得帮我一个忙才行。”

“别说是一个忙,”曲柳笑起来,“只要能知道我爹的下落,哪怕十个忙、百个忙,我也义不容辞啊!”

大猫没想到曲柳如此爽快,愣了一下才说道:“在下明石,原是蓬莱岛主人的坐骑。我来凡间是想寻找一枚仙丹,有了这仙丹便可以天南海北瞬息而至。它本是蓬莱岛主人所炼制,却因我一时疏忽而遗失。主人责令我寻找,所以我一直在凡间流浪,可这样下去总也不是办法,前些日子偶尔听闻曲小姐的大名,这才前来相求。等找到仙丹,我就可以回蓬莱岛,就能从我家主人的口中问出令尊的消息。”

“原来是这样,”曲柳点头,“可你为什么不到我府上来,反倒先去了我表哥那儿?”

猫儿无可奈何地苦笑:“曲小姐以为我不想直接到您府上来吗?每回我一接近曲府的大门,门口的门神就厉声喝斥,简直要把人家的魂儿都吓没了,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曲柳闻言反倒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上次它们放朱儿进来我就训了它们一顿,原来真有效果。”她说着便扬声叫道:“朱儿,你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话音一落,那绯衣丫鬟便从门外走来:“小姐有何吩咐?”

曲柳将明石所说告诉她,然后问道,“你和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妖怪都熟,听说过此事没有?”

朱儿摇头:“仙丹不过毫厘大小,京城这么大,不异于海底捞针,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来。”

“只要曲小姐愿意帮忙,我不介意多等上些日子。”

“那就好。”曲柳点头,“那从明日起你就跟我一起到上善阁吧,说不定我们会找到一些线索。”

大名鼎鼎的上善阁是京城名流聚集之地,自曲柳祖父创办到她接手时已有百年历史。百年老店,自然有不少好东西,所以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风流才子都愿意到这里来喝杯清茶,顺便评论一下曲柳收来的各色古董玩意儿。

这些日子上善阁更是热闹,因为曲柳最近收来的稀罕物竟是一只会说话的猫,而且这猫不仅能为人把脉,还能鉴别古董的真假。一时间满京城都在议论此事,上善阁更是人头攒动,都想来看看稀奇。

“虽有框架,但无风骨,赝品。”明石从一张字画上抬起头来,口气不屑,“这幅右军先生的字虽然做得旧,可满篇都散发着唐朝时雍容华丽的气息,一点也没有魏晋风骨的味道,分明是后人仿造,怎么可能是王羲之的真迹呢?”

他的话刚说完,京城中最富有的皇商陆成便灰溜溜地拿着卷轴转身出屋。在屋外等着的状元郎宋文吉见此情景,忐忑地掀开门帘,惴惴不安地双手奉上一柄黄色的玉如意。

只见明石低下头,使劲嗅了两下,便抬起那双闪亮亮的眼道:“唔,东西不错,五代传下来的田黄雕,标个万两的价钱不成问题。”

“是吗?”那状元郎满面喜色,“不会看错了吧?”

明石似乎受了冒犯,它仰起头瞄了状元两眼,“寿山的田黄石满满的都是南方的水气。而且味道清丽长韵,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怎会晓得!”

状元郎忙低头赔礼,坐在一旁的曲柳走过去轻拍了一下明石:“这可是天下读书人中的翘楚,你怎么能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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