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孩子

心理学家说,如果孩子自幼不在父母身边,那么他们长大后就会和父母之间形成无法消解的隔阂。

我悄悄起身,走到窗边,我希望夜晚的凉风可以吹干我脸颊上的泪水。我没料到我会再度看到克里斯。

他正弯腰在我们家的草坪上翻找着什么。他应该是那种天生直觉很灵敏的人,他几乎是立即察觉到我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我根本来不及躲藏,他已抬起头来望向我所在的方向。

他心无芥蒂地冲我一笑。我不知道在我那样恶毒地陷害过他之后,他怎么还能这么和善地冲我微笑,是因为他是个心机极度深沉的人?还是因为他真的像天使一样纯洁?又或者,我在他看来不过是个小玩意,无足轻重,所以不管我对他做了什么,他都可以完全不放在心上。

但是,他像是看清了我脸上的泪痕,脸上闪过动容的表情。“DON’T CRY。MY BABY GIRL!”他用唇形向我说。

别哭,我亲爱的小女孩。谁是他亲爱的小女孩呀!我重重地拉上窗帘,心却突突乱跳起来。怎么说呢,克里斯太俊美了,即使我明知道他是因为哥哥的缘故才接近我,但我还是止不住的心慌意乱。

这令我极度地鄙视我自己,因为我的心竟然不像我预设的那样卑鄙和坚定。

过了很久我听见了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我知道克里斯终于离开了。

我不知道的是他猫着腰在草坪上孜孜不倦翻找了那么久,是为了找到那些爆竹炸裂后剩下的红色纸屑,他细心地把它们聚拢在一起,然后用塑胶袋装好,接着他就去了墓园。

他把那堆红纸屑摆在哥哥的墓前。

“你的妹妹多么顽皮,你死掉了,她竟然放鞭炮庆祝。你说的没错,她真是个有趣的小东西。”

克里斯对着墓碑声情并茂地说话,好像哥哥的灵魂就站在墓边似的。

“你放心,就当我欠你的,我会好好照看她。”他伸手抚摸着大理石碑冰凉的边缘,“你也放心,我永远不会对她说出你的秘密。”

之五

爸妈送往我去了最好最贵的私立中学,本来我对此非常不屑,我以为这不过是因为他们为哥哥准备的教育基金用不掉了,所以顺便用在我身上。可是等我入学后,我发现学校环境优美而典雅,老师们慈和且博学,学校的师生比例高达一比一点二,以确保每个学生都能得到最好的教育,我终于明白爸妈为了让我入读这所学校一定花费了不少苦心。

我因此搁置了要和他们作对到底的计划。

我英文挺好,所以在新学校我并没有被孤立,我甚至还交到了几个朋友。其中一个是有一半印第安血统的女孩,她的名字叫玛雅,除了五官略深、眉目英气之外,她看上去差不多就像一个东方女孩,我猜这是她从见到我第一眼就对我充满好感的原因。

玛雅和所有的美国女孩一样真率直接。在我初识那次,她就抱着我的肩膀说,“天啦,你太可爱了,我一直梦想有你这样一个小妹妹。”

我因此愣了很久。

玛雅很尽心地帮我融入新的环境,她提醒我学校里大多数学生都是很好的,但有几个必须敬而远之。我一一记在心头。

加州的天气很好,除了两三个月的雨季之外,其他时间总是阳光普照,我和玛雅常常去海边玩。

加州的海和我在国内看到的不太一样,海水碧蓝碧蓝的,我不禁想起了蓝眼睛的克里斯,哥哥葬礼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期间他打过一次电话来,是妈妈接的,一听见他说要找我,妈妈立即挂断,她还很不满地嘀咕“不知道那臭小子在打我们家漪木什么主意!”

我趁机追问克里斯的身世。

“是个什么导演的孩子吧。”妈妈随便敷衍了我一句。“天知道他是怎么和你哥哥交上朋友的。”

海滩上,孩子们穿着鲜艳的泳衣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堆沙包,年轻人热火朝天地打着沙滩排球,我看着眼前这一切,呆呆愣住了,连玛雅走过来约我一起下水游泳我都没有听见。

“怎么了?”玛雅拍拍我。

“我总觉得这里似曾相识。”我的眼前甚至莫名其妙出现幻象:一个很小的婴儿坐在带遮阳棚的婴儿车里,有一个拿着沙铲的小男孩将捡来的贝壳一只一只拿给小婴儿看。

“你离开美国的时候多大呀?”

“刚刚七个月大。”

玛雅哈的笑起来,“七个月大的小BABY什么都不会记得的啦!”

我摇摇头,想甩掉心底莫名其妙涌现的柔软,“对,你说得对!”

在我十四岁这年的末尾,我在一所非常好的学校读书,学业表现很不错,我还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最重要的是,爸爸妈妈一直守在我的身边,我几乎觉得幸福。

直到那个星期五早上我满怀期待地醒来。我满怀期待地等到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妈妈照常做了几样家常菜,她见我连筷子都不动,就问我怎么了。

“今天是我生日。”我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我怕声音大一点会把我极力忍住的眼泪给震出来。这是我第一次和他们共度我的生日,而他们竟然忘记了。

“什么?”爸爸甚至没有听清我说了什么。

我爆发了,“你们连我的生日都忘了 !”

爸妈急忙向我赔笑,连声保证明天一定给我补一个庆生会。

我却猛地将餐桌上的台布一下子抽掉,碗碟盘盏跌在地毯上,一片狼藉,“如果是哥哥的生日,你们还会忘么?你们连他的忌日都不会忘!因为每一天都是!”

我一个人跑了出去。

之六

我用手机登陆了学校的网页,在通讯录上找到了艾尔的电话,然后打给他。

艾尔就是玛雅曾再三警告我一定要敬而远之的人。玛雅说艾尔是过着双面生活的家伙,在学校里学业优秀体育很棒是老师们的宠儿,但出了学校他就是个无恶不作的混蛋。“当然了,他长得很帅,所以还是会有很多女生会像猫儿见了牛奶似的奋不顾身地扑上去。”

很帅么?我忍不住在心里拿他和蓝眼睛的克里斯比较,帅个P呀,简直给克里斯提鞋不配。

在学校里,艾尔和我搭过讪,但我谨记玛雅的提醒,理都不理他。

他接到我的电话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长长的嗷了一声,说,“你是那个骄傲冷淡的中国女孩!”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油滑的惊喜。

艾尔带我去了一家酒吧,在路上我将外套脱下来,从车窗里丢了出去,我决定过一个最放肆的夜晚,艾尔拉我去舞池跳舞,他的手在我满身游走,我一遍遍对自己说,既然我都来到美国了,我就能入乡随俗,我可以表现得像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女孩一样大方和开放。可是最后艾尔竟然将嘴唇贴到了我的脸上,那种湿热的触感一下子引发了我一直在极力忍耐的恶心和恼怒,我用力推开艾尔。

他向后跄了一下,站稳后怒目瞪我,“WHAT?BITCH!”

我怔了怔,我忽然意识到他骂得很对,是我自己送上门的,我不是贱人,我是什么?

我的沉默并没能浇熄艾尔的怒火,他仍极尽所能向我叫骂,周围的人都停下来望我们,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无地自容,“SHUT UP!”我终于忍不住轻声道,但艾尔根本不理我,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人扑上前一拳终结了艾尔所有的脏话。

我看见一个穿红色缎面衬衫的男子,衬衫襟口敞得很开,露出结实的胸肌,舞池里的霓虹灯在他脸上映上了五颜六色的光点,但那双湛蓝的眼睛仍是那么夺目和清灵。

是克里斯。他推倒艾尔,然后将我拎了出去。

凉凉的夜风吹得我直打哆嗦,克里斯伸手试图替我揉搓光着的胳膊,但我很不领情地避开他。有个容貌极美、装扮艳丽的女子追了出来,克里斯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她离开。

原来他并不是那种会善待每个女子的翩翩君子呀!

今晚的克里斯实在叫我大吃一惊,丧礼那天我看到他时,他打扮得非常保守,像美国每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好男孩,看上去谦和有礼善良,但眼下这个克里斯潮得一塌糊涂,头发精心打理过,看上去凌乱而有型,耳朵上戴着钻石耳钉,脖子上挂着粗犷的银饰,身上散发着一种古怪的香气混合着烟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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