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兮
(一)
一队卫军追踪至深山,在四面无声的死寂中谨慎排查,见密林森然,疑草木皆兵。行在最前的锦衣男子眼中满是厌烦,他顾自走到巨石边坐下。男子眉目清秀,他晃了晃瘦弱的身子,抬手唤络腮胡的官员。
“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几日?”
“回十二爷,”官员拱手,“村民说当日进贡的人常在这里出没,即便这次找不到他们,几位御医也有机会发现可做解药的花草。”
锦衣男子斜起嘴角笑,嗤鼻道:“御医?他们都查不到是什么毒,何谈解药?若然真有人下毒,皇上吃了为什么无恙?依我看一定是妖邪入体,不然就是有人下了蛊。”官员神色惶恐,连忙劝阻,“十二爷千万不可在皇上面前提及,万岁最憎人以鬼神论此事。总之此行十二爷亲力亲为,纵然无功而返,在荒山劳顿搜寻数日也足以博得万岁好感。”
男子本不觊觎太子之位,因皇上对其额娘继皇后并无宠爱,也从未看重自己,然而如今只剩下六位皇子,他被拥护讨好者吹捧得飘飘然,于是也开始部署争储。但毕竟天生懒散,只知玩乐,男子对着众士兵越发无趣,于是他跨上马,走进树林深处游览玩赏。
男子的随行太监拉着缰绳在前,警惕地观察四周。他叫小德子,年约二十一二,高大俊朗,玉面浓眉,双眼澄澈明净。他望了望前方低下头道:“十二爷,前面有个湖,要不要让马去饮些水?”男子瞥一眼前面翻身下马,一把将缰绳丢给小德子,然后走进树丛。小德子牵着疲惫的马,拨开遍地丛生疯长到他脖子的杂草走向湖边。湖大如庭院,像深山小心环抱着的至宝,幽柔静谧,让他失了神地向前。近些时他一愣,那湖边赫然躺着一个昏迷的女子,一只手还浸在水里。小德子连忙上前,伸手试探女子的鼻息。身后则传来男子不耐烦的声音:“小德子你在那里干什么?喂完马没有?”
“十二爷,这有位不醒人事的姑娘。”小德子迅速走出去。
“姑娘?”男子快步到湖边,用剑挥斩挡住他视线的野草,而他看到女子时,脸上的暴戾被一点点抚平。他扔下剑不由自主地在女子身边蹲下身,竟痴了,“天仙啊。”
小德子皱着眉松开女子的手腕,“十二爷,这姑娘的脉象很弱,怕是撑不了多久,我们……”他想求男子救女子回去,料不到男子抢先同意,“快带回去找御医,抱她上马。”小德子抱起女子,她很轻,靠在他怀里像只受了伤的小兽。恍惚间女子抬了下眼,很快又无力地合上。
(二)
御医们一一看过女子,捋着胡子摇头。男子把手里的东西砸出去,“你们摇什么头?她什么时候醒?我要你们赶快救醒她!”
众人愕然,十二爷怎么才一会儿光景就变成这样,他们看向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她柳眉舒展,面庞透着许微红,像覆雪盛放的梅花,睡态本宁静祥和,只那双还是闭着的眼隐隐予人不安,眼角的弧度弯斜向上,那抹妩媚似随着女子的沉睡藏匿起一般。或许不怪十二爷失态,在场的人也都迫切地想看女子苏醒睁眼的模样。一个御医解释着他们从未见过这种病症,先前的官员皱着眉踱步,他凑近男子,“十二爷,百姓们都说一些湖里有湖妖,专门勾人心魄。看这女子的容貌,美得异于常人,又是在湖边发现她的,她也许就是湖妖啊。这荒山野林,怎么会突然有个姑娘呢?”
“满口胡言!”男子挥着手,“我带御医把她送下山调养。”
“十二爷,这怎么行!”官员大惊失色,“现在应该留下重振士气,这几日大家都已疲惫,倘若……”男子一把推开他,吩咐随从带着女子下山。
小德子走在众人后面,悄悄伸手再次给女子把脉。“可看出些端倪?”一个老者端详着女子的面容说道:“也许陈大人说的对,荒野中如何会有位姑娘。”
“董太医,奴才只觉得姑娘的脉搏比常人较缓,倒没有其他异样之处。”小德子说。董太医温和地看着他,目光中有惋惜,“从医几十年,我从未见过比你聪慧的后辈。三岁识百草,五岁熟读医书。命途如此,只怪当年仲景兄一时糊涂走错了路。”
“可以在太医院跟随董太医多年,已经是奴才的福分。”谈话中,十二阿哥在前方召唤小德子,他连忙赶去。董太医看着他清秀麻利的背影,深深叹息。
随从找了户人家,又找了套干净的女人衣服,替女子安顿好。男子在她床边着了迷地看着,忘了时日,忘了山上依然在巡查的军士,只记挂着女子美丽的脸。众太医无法找出症结所在,而鬼魅的传闻和接触女子时莫名的心悸又使他们不愿仔细诊脉。小德子被男子遣去照看女子,他观察了几日,发觉女子的脉象在变化,女子的脸上则逐渐出现了几处细小的伤痕,起初小德子以为自己眼花,想不到过了几日女子的伤口数量增多,变得极其明显。男子起了疑,“她的脸上会自己长出伤口?”随从心惊,哆哆嗦嗦地开口,“十二爷,她会不会真的是妖精啊?”男子自己也恐惧起来,他连忙退几步。董太医细看着女子,起身拱手,“十二爷,这位姑娘怕是也染上了娘娘们的怪病。老臣记得娘娘们初感不适时就是此种症状,面上无故出现伤口,没几日就会化脓流水。”众人大骇,男子惊恐地挥手,“来人,快把她抬出去扔了。被她传染上就无药可解了。”小德子皱眉,荒郊里这女子无人照看一定会没命,何况这几日她的脉象明显变强了,他不可以见死不救。
几个人掩着口鼻小心地走向女子,小德子忙躬身请求,“请十二爷留下这位姑娘。”“混账!我看你是鬼迷心窍,”男子厌恶地皱起脸,“她迟早流脓烂死在这,你也想死吗?你们快给我扔她出去。”“十二爷,”小德子恳求着,“这姑娘的病既和娘娘们一样,可用她试药,奴才有把握制出解药,请准奴才一试。”众人听罢静了一阵,大气也不敢出,有关小德子的传言也诡异得紧,婴儿时遇溺不死,八岁竟能给宫女太监诊症。男子想了一会,下令把他二人隔离。试出解药方子固然最好,就算失败,也不过死一个奴才一个民女罢了。
(三)
几日之后女子的面容浮肿变形,伤口开裂得像微张的嘴,布满了整张脸,不断渗出血水。小德子恐怕其混合着消毒药粉会流入女子眼中,就用布遮住她的眼睛。女子额上常冒冷汗,小德子精心照顾着她,用干净的布为女子擦拭,防止汗水感染伤口。
这天他像往日一样取创口流出的液体在白瓷里观察,好像看到血沫中有什么微小的东西在动。小德子顿感欣喜,也许这就是皮肤溃烂的原因。
突然响起一声虚弱的呻吟,清灵如湖水的微澜。
小德子惊讶,斟了杯茶快步走向床边,“姑娘醒了?”女子摸索着,小德子忙扶着她的手握住茶杯。女子一口气饮尽茶,将杯子试探着送到小德子的手里,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你的手真软。”
女子想揭开眼睛上的布,“这里是哪儿?”小德子拦下她,重新把眼罩系牢,“是我家少爷救姑娘回来的,你中了毒。”女子的眉微微皱起,“中毒?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小德子暗自奇怪,宫里的染病者也说过,镜子里看到脸上遍布伤口却不觉疼痛。“姑娘,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吃过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昏倒?”他问。
女子略低下头,青丝斜向一边,“我本住在附近的山上,想不到一场暴雨使得山泥倾泻,冲倒了我住的树屋。我看这座山山势平缓,就想到这里安家,一路上我只吃了山顶的野果充饥,后来我看到一潭湖,我想去喝水,然后就不知道了。”
“你住在山上?”小德子诧异。女子点点头,“从前和爹一起,后来爹过了身。”她句句真诚,带些天真又很自然的样子,小德子不觉得女子像御医兵士们议论得那样妖媚、是什么湖妖。
“那果子是不是像李子,紫红色,但表皮有绒毛,香气馥郁?”
女子歪着头,“我不知道什么是李子,这山上的野果本来很少。”她用葱管似的手指比划着野果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