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孩子

不知道我为什么,我非常肯定眼下这个克里斯才是真正的克里斯。很有魅力,但同时亦很危险。

“你为什么来这里,漪木?”

“关你什么事?”

克里斯无奈地望望我。我真是搞不懂为何他一再地这样迁就和容让我。

“我送你回家。”

克里斯让我上了他的车。我们一路上都没有交谈,虽然克里斯频频侧过视线打量我,希望寻找到交谈的机会,但我始终目不斜视面若寒霜。

克里斯怕引起我爸妈的误会,将车停在了距离我们家还有几分钟路程的地方,我也不道别,推开车门就想离开,克里斯眼明手快从我牛仔裤的后兜里拽出我的手机,然后噼里啪啦输了一串号码进去。

“有事就找我。任何时间任何事情,好么,漪木?”

我夺回自己的手机,然后狠狠按了几个键,将刚才那串号码彻底删除了。克里斯脸上又露出那种无可奈何的神情。这给我一种错觉,好像我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克星,他将我摆在了一个特别的位置上。可是,这怎么可能?

回到家我发现爸妈一起坐在餐桌前,餐桌上摆着一个插满蜡烛的大蛋糕,他们一见我进门立即将蜡烛点燃,然后用有点跑调的声音向我唱:祝你生日快乐……

我看着他们脸上极力讨好的笑容,“少来!”丢下这一句后我跑上楼啪的将房间的门关上。

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因为他们给我一点甜头我就向他们妥协,好像拣到了一根主人丢过来的骨头的小狗,以为自己找到了整个世界的幸福。之前是我太天真了,我以为我能够赢得他们的心,毕竟我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他们对我的爱一定是像一枚种子深埋在他们心里,只要适当灌溉就能开花结果。但实际上,他们心里根本没有那枚种子。

他们不爱我。

我的父母不爱我。

之七

那晚我突然跑出去,我爸妈曾打电话给玛雅,玛雅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还是仗义地替我打了马虎眼,对我爸妈说我在她们家呆着。

第二天玛雅找到我,问我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忘记了我的生日。”我黯然说。

玛雅愣了愣,然后扑向我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放学后去我家!”

玛雅坚持要帮我补办一个生日庆宴,我在客厅无聊地打WII上的飞碟游戏,因为玛雅不许我帮忙。其实她的厨艺一点都不高明,她只会做三样东西:烤华夫饼、拌生菜沙拉和榨柳橙汁。厨房里不时传出兵兵乓乓的声响间或夹杂着玛雅的一两声尖叫,我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我真庆幸我有玛雅这样的好友。

可惜,就算是玛雅,也不能阻止我变坏。

本来已经适应了新学校的我,忽然开始旷课、不交作业、课堂提问时给出匪夷所思的答案,令老师们不是大惊失色,就是抬手猛捏眉心。我从一个人见人爱的乖乖女迅速堕落成人见人厌的坏女孩。

校长甚至请我父母去学校谈话,婉转提出希望我转学的要求。后来爸爸和我说,妈妈几乎是哭着恳求校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微微一笑,向爸爸说,放心,我会尽快把这次机会浪费掉的,这样妈妈就不必再为我哭了。

玛雅对于我自甘堕落的表现非常不解,她找到我,质问我,“你到底为了什么?漪木!”

“不关你事。”

“什么叫不关我的事?”

“如果你觉得有我这样的朋友很掉份,你可以不拿我当朋友。”

“你……!”玛雅气得连嘴唇都颤抖起来。

我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掉脸走开了。

也许我是真的不在乎,我何必去在乎呢,我前面十四年的人生经历不是已经告诉我当我特别在乎什么的时候,我一定会受到伤害。我曾经多么在乎我的父母,可是他们给了我什么?不过是忽略和伤害。

之八

建造一座漂亮的建筑也许需要几年的时间,摧毁它却只要片刻,我就这样轻易地毁掉了我初来美国时所过的那种安逸的幸福的有希望的生活。

我甚至跑去和艾尔那伙人厮混。我第一次在学校主动找艾尔说话时,他眼中闪过的带着几分庆幸的锐利的光芒,令我觉得自己像个逃脱的猎物又稀里糊涂的自投罗网。

艾尔并没有因为上次的不愉快而对我恶言相向,相反,他用笼络亲热的语调向我说,“YOU ARE ALWAYS WELCOME。”他又说,“今晚有个派对,你要来么?——你敢来么?”他的语调带着轻微的挑衅。我明明感觉的到这个邪恶的男孩心中正在酝酿某种阴险的计划,但我还是以极度愚蠢的勇敢姿态说出,“我去!”

我转身,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玛雅,她的脸上露出挣扎的表情,抱着书的双手慢慢捏紧,我猜她是听到了我和艾尔的对话。我从她身边走过时,我感觉到她向我扬起了脸,欲言又止。

晚上吃饭的时候,电话响了,妈妈去接听,然后对我说是玛雅打来找我的,我觉得十分意外,走过去拿起听筒。

“不要去,漪木!你知道艾尔所说的派对是什么吗……”

“不关你的事!玛雅”我冷冷打断她,然后啪的挂掉电话。我努力让自己露出无所谓的表情,这段日子我努力让自己的心中充满偏激和仇恨,因为唯有这样我才能打得赢这场由我发起的、目的是要惩戒我父母的战役。可是玛雅为什么要这么好?在我那样冷漠地对待过她之后她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她可以心无芥蒂?为什么她这么善于原谅?我几乎可以听见我心上的坚冰一点点产生裂痕的声音,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我真的觉得很难过。有那么一刻,我真希望我能中止眼下这种伤人伤己的行径,但我就像坐在一辆刹车失灵的车里,我无力让自己停下来,即使我明知道停不下来的结果是被撞得粉身碎骨。

如果我能学会不恨我的哥哥,那么我心中淤积的那些伤痛是不是就会自动烟消云散?

可是我学不会。因为最伟大的哲人也说过,恨是爱的反面,我曾经很爱很爱我的哥哥的。小时候爸妈每年回国探我,我都会用力伸长脖子向他们身后探看,我希望看到哥哥也和他们一起来了,但他从未出现过。

之九

震耳欲聋的音乐,装扮古怪的人群,艾尔递给我一杯掺了酒的饮料,我当然知道最明智的做法是拒绝,但我接了过来,很“勇敢”地一饮而尽。

等我反应过来那杯饮料里绝不仅仅是兑了酒那么简单,我只来得及逃进卫生间,将门反锁。我还把挂浴帘的竿子扯了下来抵在门上,但这并支撑不了多久,艾尔和他那班狐朋狗友正在门外拼命地拍打、叫嚣。

我感觉自己的体温迅速升高,汗水淌过眉毛淹进眼睛里,极痛,我颤抖着掏出手机,我很想打给父母向他们求救,但在按下通话键的前一秒我放弃了,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现在这种狼狈可耻的模样,我不想给他们更多不爱我的理由。

困意一阵阵袭来,我知道如果我真的睡着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但我真的再也没有办法支撑我沉重的眼皮不让它们耷拉下来。

哥哥的脸忽然很明亮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他的皮肤极其白皙,阳光照耀下的他看上去几乎要和光亮融为一体,他盈盈的、用俯视的角度向我笑着,“哥哥……”他忽然变小,翩翩美少年忽然变成了一个胖嘟嘟的小男生,我看着他悄悄地推开一扇漆成粉红色的门,他向婴儿床走去,他小心翼翼抱起了床上的小女婴,我忽然觉得好安全,因为哥哥抱住我了,他那么用力那么用力地抱住我……“哥哥……”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在我人生中最危急的关头我想起的竟然是漪清。是因为内心深处我一直知道如果哥哥还在世,他会不惜一切地保护我?我感觉心跳像擂鼓一样跳起来,像是随时都会炸裂,喉咙像是被谁卡住了,每一口呼吸都是那样疼痛和艰难,啪!手机掉落在地上的声响将我从半昏厥的状态下惊醒。

我拨通了克里斯的号码,当我听见他用他清亮动听的声音问我,“漪木是你么?怎么了?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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