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骨

另一个伙计拍着腿,惋惜道:“唉,莫怜怜,怜怜,取错名字了啊!”

玉染脚步猛然一顿,恍惚想起那花灯之夜,有人唤到那女孩的名字,好像便是……不知为何,她幻想起刑场上大刀落下,血沫横飞,一股战栗的快感再次掠过心头。

那天之后,玉染觉得自己心里有个极深的地方越来越难以满足,再好的骨料,在她看来都仍不够完美。

这是一种难以填平的饥渴,她却不知道自己在渴求些什么。这种感觉几乎快要把她逼疯。

玉染十六岁那年,骨婆身体渐差,终于有一天晚上,她把玉染招至身侧。

“玉染,我已经没什么好教你的了,你雕骨看骨的本领,已远在我之上,更别提那些虚有其名的大师了。可是你终究雕不出最好的作品,你知道为什么吗?”

“玉染不知。”玉染温顺地跪在骨婆脚边,恭敬说道:“可是在玉染心中,师父永远是天下一绝。”

心里却想着,今夜门前点了白灯笼,不知会否有贵客到。

“桀桀桀……”骨婆拿了油灯凑近玉染,细细端详她烛火下的脸。

十六岁的少女,正是如花绽放的年纪。玉染长期待在工房雕骨,不见日光,皮肤白得犹如熬煮过的骨料,当她拿着刻刀雕骨时,直教人分不清是她在雕着骨,还是她本身就是骨婆刀下雕得最好的那一块骨。

门外有光靠近,果然是来客人了。

骨婆说:“玉染,你看好了,这就是我最后要教你的东西。你只有用最好的材料,才能雕出最完美的作品。”

那点白光穿过门廊,越过小桥,停在门前,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吹在玉染脖子上,阴冷从背脊袭向全身。

那一夜,骨婆吹熄了灯笼,此后一年间,再无客人提着灯笼原路离去。

玉染十七岁那年,骨婆死了。玉染敲下骨婆的牙齿,一共三十二颗,骨婆年纪虽大,牙齿却保养得极好,至死都不曾掉过一颗。她把骨婆尸体火化,骨灰撒在池塘里。

她用那三十二颗牙齿,做了三十二枚不重样的蝴蝶扣子,每一只蝴蝶的翅膀都似在微颤。玉染在自己每件衣服上都缝上一颗。

每一位骨雕师学成时都必须要以自己最好的作品出道,玉染虽已学到了骨婆最后的手艺,可这三十二枚扣子,并不是她的出道之作。

最好的材料,才能雕出最完美的作品。骨婆最后的教诲,她一直铭记于心。其实,最好的材料,她已物色很久了……

2

第一个提着白灯笼出现在玉染面前的,是一个叫华嫣的绝色女子。玉染听过她的艳名——当朝宰相的掌上明珠,天资聪慧,精通音律,写得一手娟秀的小楷,十五岁进宫,靠着天生的美貌和手段,如今已是最受宠的贵妃。

玉染细细打量她,她就站在那扇斑驳的红木门前,褪下灰暗的斗篷,一身大红宫装像一株开得极盛的牡丹,有一种盛气凌人的美。精致的鹅蛋脸,妆容画得极好,唇色嫣红,柳眉弯细,乌发盘起,插满了珍贵的发饰。光从白灯笼里透出,映着她抹了香粉的脸,竟泛出一种死尸的青白。仔细观察,她提灯的双手正颤抖不止。

“你……你……”华嫣像看见鬼般瞪着玉染,表情惊恐至极,仿佛下一秒就要尖叫起来。

玉染从未想过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自己的第一位客人见面,她看了眼华嫣手里的灯笼,狂乱跳动的一颗心慢慢平复下来。

她抬手抹去脸上滑下的液体,从华嫣抖动不已的手中接过灯笼吹灭,缓缓笑道:“这位客人,不管你来求什么,这单生意,我都接了。”

华嫣一听,心中狂喜顿时盖过了恐惧。玉染深知宫中贵妃夜半独自出宫是大逆不道之事,她此番冒死前来,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现在,她们掌握着对方的秘密,所以这将是一宗公平的交易。

于是她点点头,跟随玉染进入房中,两人隔灯对坐,华嫣开口道:“我听说这里有个骨婆,若有人对某事某物心有不甘,便可来求她做一件骨雕,保证心想事成。”

“那是家师。”玉染道,“客人知道这里的规矩,必定有熟人指点。”

华嫣道:“是我娘告诉我的。以前你师父给她雕了一座观音,那时候我躲在帘子后偷看,那观音像真是雕得神了,就像是菩萨娘娘,真的从天上来了。接了那观音像后,娘便如愿诞下了男儿。所以,我也想来求一件骨雕……”

玉染打断她,问:“来求我师父做骨雕的宰相夫人,不是你亲娘吧?”

华嫣神色微变,很快又恢复如初,“她是我二娘,怎么了?”

玉染喝着茶,不亢不卑道:“这可就奇怪了,我听说,二夫人是大夫人死后才被宰相扶为正室的,她成为正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已故大夫人的女儿送入宫中,可见她对那位女儿心怀芥蒂。送子观音像这事是她秘密来求师父,这样私密的事情,她又怎会轻易告诉你?”

华嫣怔了好一会儿,这才正眼打量起眼前的女子。这个骨雕师不过十六七岁,细看之下五官虽生得不俗,却面如死灰,了无生气,那双眸子更是深如千尺寒潭,看得人背脊发凉。

华嫣想起今夜她进门时见到的一幕,恍然明白到,这个女子并不如她表面看来的弱不禁风,便坦白道:“没错,我是使了些小手段,她害死我娘亲又把我送入宫中时,大概不会想到自己也有失宠的这天吧?如今她只是一个年老色衰的弃妇,为了求我保她母子周全,自然什么都会告诉我。”

“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纵使你有绝色美貌,也抵不过时光飞逝,年华老去,而在此之前,更抵不过人心变幻,爱人贪新厌旧。”玉染的声音听起来气若游丝,像这月夜里一缕幽魂,轻轻往华嫣耳里吹气。

“你——”华嫣高高扬起手,手腕上那黄金翡翠的镯子纷纷抖动起来,叮叮咚咚响了半天,又归于平静。她无力地垂下手,拢了拢微乱的发髻,道:“你……你说得对,淑妃怀了龙种,皇上近日又分外宠幸新立的贵人,我不甘心啊!我想皇上再多看我一眼!”

玉染执起她垂落的手,一手往腰间摸去。

“华嫣姑娘,我问你,你的二娘是否腿有病疾,不能行走?”

“咦?是的,她腿上有伤,一直坐在轮椅上,说来奇怪,记得我初见她时,她腿上并无残疾……”

玉染轻轻揉着她一双柔荑,一根根手指捏着,拇指,食指,中指……

烛火在灯笼中乱窜,惨白的墙上映出两道黑影。其中一个黑影咧开了嘴,扬起手,那手里,赫然是一把剁骨刀!

“那你二娘有没有告诉你……那送子观音像,其实是取她右腿五寸股骨而雕?”

手起,刀落,灯灭。

三个月后,宫中有传言流出,说是李贵人下药导致淑妃流产,淑妃找来李贵人质问,约在后宫僻静处,李贵人心虚之下用发钗刺死淑妃,恰好被路过散心的华贵妃撞见,李贵人心生歹意,要连华贵妃也一并杀了。华贵妃同宫女一路逃逸呼喊,唤来侍卫,制伏了李贵人,据侍卫所说,那时李贵人发髻散乱,面目狰狞,双手染满鲜血,形同癫狂,宛如厉鬼,大声呼喊着:“华嫣!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你这个贱人!”

而华贵妃却不慎伤了左手筋骨,从此恐怕活动不便,皇上闻之心生怜意,给华贵妃送去许多珍贵滋补药材,还住在华贵妃宫中,亲自安抚。

华贵妃不仅化险为夷,还因祸得福,百姓议论纷纷,都说一定是有神明庇佑。玉染到熟悉的工艺店里交货,默默听着老板和客人说起这事,想起三个月前,坊间最为人乐道的秦淮楼名妓莫怜怜失踪一事,至今已无人再提起。

3

某日上午,玉染发现某件衣服上少了一枚蝴蝶扣,房里四处寻不到,正烦恼着,便听见有人叩门。门外站着一个俊秀的青年,穿着一件青衣,收拾得甚是讲究,像被雨洗过后的一块青玉,气质不凡。看见玉染,便和气地笑,有点憨憨的,眼睛弯成半月。玉染从小和骨婆待在一起,而寻常男子一看她青白的脸色,多半像见鬼般,从未见过如此出色大方的男子,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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