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骨

巧儿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喜色,血泪爬满她整张脸,让她看起来可怖之极,却露出宛如孩童般天真的笑容,脆生生道:“嗯!玉染姐姐,巧儿想跟敏郎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好姐姐,我在……”

玉染俯身,吹熄了灯笼。

房内重归一片黑暗,白纸糊的灯笼跌落在地。

玉染牵着一头小驴连夜去了郊外。乱葬岗到处立着破碎的石碑,土地被尸气染得乌黑,一些尸体被野狗翻了出来,啃得七零八落,玉染以前跟着骨婆来过许多次,有时候能捡到不错的骨头。

玉染面色不变地在尸堆中行走,走过一块被翻过的泥土时,泥土里猛地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踝。那手指又冷又硬,玉染摸过巧儿的手,能认出她的骨。玉染知道巧儿在地里一定挣扎了许久,不然她不能这么轻易将她挖出来。

玉染探了探巧儿的鼻息,发觉她居然还有一口气。

她把巧儿运回家里,巧儿的胸脯还在微微起伏。她铺开腰带,大大小小的刀子整齐列放,每一把都通体洁白,似是用羊脂白玉制成。

玉染取出刀具,今夜月色很好,她确信能找到最好的那块骨。

然后她会送敏郎一支骨雕的毛笔,雕状元及第的喜庆图案,可若他仔细看,就会看见,每一道线条里,都刻满一张死不瞑目的脸。

4

恩科放榜当天,人们看到一个男子疯疯癫癫地从客栈里狂奔而出,又哭又笑,有时候用头撞墙,有时候又跪在地上,拼命磕头,神色凄厉至极,仿佛看见什么极可怕的东西。男子嘴里喊着什么,一路跑到湖边,就这么纵身一跳,投湖自尽。尸体被捞起来时,手里还死死捏着一支毛笔。

春日里阳光正好,玉染在庭院里安置了木椅小案,看花喝茶,别有一番情趣。

普安喝茶时跟玉染聊起此事,不胜欷歔,说敏郎虽未及状元榜眼探花,但也是御赐进士出身,若是回乡,也算得上风光,真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疯,亏他还在某位京官面前,三番四次提到敏郎,有心助他踏上仕途。

“敏郎投湖时,嘴里还不停念着巧儿的名字,还说……什么对不起,奇怪,他不是说巧儿母亲急病,所以提前回江南去了吗?”

玉染正在案旁晒草药,她一手挽着袖,把一丛信天草铺开。她喜欢这样的日子,觉得总算找到了归宿。

普安从躺椅上探身,凑到玉染颈脖边,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怀中,低头嗅她身上一股药香。

玉染吓得挣扎起来,普安搂着她腰肢的手渐渐收紧,把头埋在她肩上,好一会儿才放开。玉染像只受惊的小兔般窜开,一脸嗔怒地瞪着普安,目中秋水盈盈,脸色罕见的红润,像开在秋天里的红芍药。

普安也知道自己有些过火,从躺椅上跳起来,追上前去道歉。

“对不起,玉染,我……我只是想唬你一下。”

玉染咬着唇,扭头不看他。眼角却偷偷看他抓头挠腮,也是少见的狼狈。普安平日总是彬彬有礼,眉宇间却总有一点挥之不去的忧愁,现在却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普安又哄了半天,玉染还是不愿理他。普安叹了口气,道:“唉,都怪我一时鲁莽,唐突了姑娘,惹姑娘生气了……我不忍教你见了我心烦,日后……我还是别再来了……”

玉染一听,赶紧转过身,两根手指的指尖轻轻扯住他背后一小片衣料。

“别叫我姑娘……”太生疏了,她还是喜欢他叫她玉染,她轻轻把脸靠在他背上,“这院子,你以后还是可以来的……”

普安侧身,在玉染面前摊开手掌,宽大的掌心里躺着一枚精致的蝴蝶扣,“对了,这个……是你的吗?”

“哎呀,我的扣子。”玉染惊叫一声,果然发现自己衣服上的扣子在方才挣扎中掉了。

普安不好意思地说,“都怪我不好,这扣子别处可有卖?我赔你一枚。”

玉染从他手心拿过扣子,摇摇头,“这扣子是我亲手雕的,每一枚都独一无二。”

“那我可真是罪不可赦了。”普安为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低头看着她,眼神里像是压抑着些什么,调笑道,“我拿什么赔你好呢,玉染?”

玉染被他圈在怀里,一颗心怦怦地跳,她甜蜜地想,若你能把心赔我就好了。

夜里,玉染在房里钉扣子,早些时候没留意,现在在烛火下细看,越看越觉得这不像是今日这件衣服上的扣子,倒像是之前丢失的那枚……这三十二枚蝴蝶扣都是她亲手雕的,她不会认错。

她正想得出神,一个红衣女子突然闯了进来,灼灼然如牡丹,美目中隐约有怒火。她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戒指,镂空雕刻着锦簇的花团,质地细白,似玉又非玉。

华嫣扑到玉染面前,捏住她双肩,烛火跃动,照亮一张几乎扭曲的脸。玉染上次见她,虽然在宫中受了冷落,却也不如现在这么憔悴落魄,仿佛昨日美色都已经枯萎。

“你给我雕的是什么害人的玩意儿!自从戴上这戒指,每一晚,我闭上眼,都听到有女人在我耳边哭泣!说她死得好惨啊!可是我一睁开,房间里又什么都没有!宫中的人都说我中邪了,皇上也不敢再找我侍寝,他去找贤妃那只小妖精了!”

玉染吃痛皱眉,语气却依旧平淡不变,“娘娘,你怎么不想想,那夜夜在你床头啜泣的女鬼,不正是被你害死的淑妃和李贵人吗?”

华嫣手一抖,松开了玉染,颤声道:“胡说!我何时害过她们了!”

玉染取了茶具,开始沏茶。她一边捣着茶叶,一边道:“听闻番邦又来进贡,他们没什么好东西,年年都送舞姬,娘娘的担忧我能理解,但你这样不觉得失态吗?不如喝点茶,我们慢慢来说。”

华嫣心知玉染说得有道理,她虽不算老,可也不年轻,那些更年轻貌美的新人,还是一年接一年,一批接一批地送入宫里,她又一直无法怀上龙种,地位已隐隐有些不保。她尝过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滋味,又怎耐从云端跌落的冷清。

她接过玉染递来的茶,喝了几口,这茶不知用什么花草制成,香气浓郁,入口清润微甜。玉染看她冷静下来,方开口道:“我听坊间传闻时,心里便觉得有些奇怪。李贵人虽然受宠,但淑妃是三朝元老之女,地位、背景都比她高得多,李贵人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敢贸然下手,除非,她觉得自己有能与淑妃抗衡的靠山。”

华嫣细细品着茶,脸色森然。

“你挑拨淑妃和李贵人,却又分别在她们面前适当示好,于是淑妃不提防你,李贵人又把你当做靠山。凭李贵人的人脉,她能买通一个厨娘,但也只能买通一个厨娘了,但在淑妃饮食里动手脚,只靠一个厨娘是不够的,起码也要淑妃宫里一个比较有地位的宫女,你在淑妃身边一定有安插的心腹,就算偶尔发生点什么意外,也能应付过去,而草药没毒,每次放的量又少,根本不会被发现,但日积月累……”

华嫣转动着她指间用自己骨头雕成的指环。

“淑妃出事后,你就在宫里散布谣言,说一切都是李贵人所为,你一边煽动淑妃,一边教唆李贵人,她天生不够聪慧,动了杀机。淑妃明知道李贵人对自己图谋不轨,又怎会主动约她到宫中僻静之处,大概是你借口陪她散心解闷,一边让李贵人在那里等着,不然你堂堂贵妃,又怎会独自散步到宫中偏僻之处,还恰好看到李贵人行凶呢?”

“呵……”华嫣轻笑了一声。

“你和李贵人合谋杀了淑妃,也算准了侍卫巡查的时间,待李贵人动手杀了淑妃后,就大喊着跑走,上演了你撞破李贵人谋害淑妃的一幕,刚好也能解释为什么你的左手会受伤。”

“你所说的,不过都是你的猜想。”华嫣笃定地说。

“并不是没有证据。”玉染握紧她的手腕,缓缓摘下她的戒指,露出被戒指遮住的,那一圈狰狞的伤疤,“你要怎么解释这个伤口?这怎么看都是手指断后再重新接上的痕迹吧。”

华嫣愤怒地想把手抽回来,却使不上劲。

“娘娘,你当初来求我,只说希望让皇上再多看你一眼。我给了你这枚骨雕后,这个愿望不是实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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