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骨
“请问,是玉染姑娘?”
玉染点点头,“公子是?”
那人彬彬有礼道:“在下普安,是华贵妃一门远房亲戚,不久前到宰相府做客,巧遇我那贵妃堂姐回娘家探亲,说你上次替她雕的牛骨玲珑球精巧有趣,托我带些赏赐给你。”
玉染心里知道,华贵妃是借机探她口风,她满意的不是玲珑球,而是那枚现在戴在她左手中指上的人骨戒指。玉染接过递来的梨花木盒,小木盒沉甸甸的,也不知里面装了多少珠宝。玉染心思不在木盒上,她偷偷瞧着普安,见他眉头紧锁,一脸倦色,心头一紧,竟脱口问道:“公子要进来喝杯茶吗?”
问完才觉得此举太过唐突,正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普安却善解人意地顺水推舟道,“我正渴呢,那麻烦姑娘了。”
“公子你不要嫌弃我这屋里满地骨头才好。”玉染笑了笑,觉得心里飞进了一只小黄鹂。
“玉染姑娘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不会害怕吗?这地方可真大啊。”
“不怕,我八岁就在这里跟师父学艺了。”玉染端来茶点,笑道:“做骨雕需要很多步骤,放置草药需要一个空地,熬煮药汁也要一个房间,这院子里有一个最大的房子,是专门用来把动物肢解取骨……”玉染顿了顿,“我说这些,公子会觉得闷吧。”
“哪有哪有。”普安连连摆手,“玉染姑娘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手艺,我佩服得很。”
他神情真挚,言语中表露出对骨雕艺术的惊叹和崇拜,毫不作假,玉染觉得这人真是老实可爱,临别前还送了他一件骨雕的小摆件。
从那之后,普安便经常以华贵妃的名义到玉染家里做客,他似乎也不怕这到处都是骨头的阴森宅院,经常饶有兴趣地转来转去。
玉染知道大概是他回去跟华贵妃提起过什么,华贵妃察觉出自己对普安抱有好感,便索性顺水推舟,把这远方亲戚送给玉染解闷,还能充当眼线监视玉染的一举一动。
玉染觉得好笑,她们彼此握有对方最大的秘密,真不知道华贵妃在担心些什么。
以前骨婆曾对玉染说过,世界上哪有什么真心人,能与你一世为伴的,只有这一地白骨。她说话时,一直轻柔地摩挲自己脸上的伤疤。玉染不知骨婆以前曾遭遇过什么,她也不敢问。
她早已习惯把骨婆的话都当做戒律遵守,可是现在,每次普安叩响那扇红漆剥落的木门,她便按捺不住地感到高兴。
近日天气渐暖,花开满城。京城里来了不少外地人,普安告诉玉染一个月后就是恩科考试了,那些人都是来京赶考的,还提到一个他在江南结识的好友也来了,问玉染要不要见他一面。
玉染本有些犹豫,但看着普安殷切期望的脸,不忍让他失望,就答应翌日上午,和他们一起游湖赏花。
普安也算是京城里有点权势的人,他包了一艘画舫,除了掌船的几个工人,没有其他随从侍婢。玉染知道这是因为普安记得她喜欢清静,不愿旁人对她的外表和职业说三道四,安排也以她喜欢的清淡为主,她看着普安一边擦汗一边亲自为她煮茶,便觉得欢喜。
两人喝着茶聊了一会儿天,有人推开门帘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长相俊朗非凡的年轻男子,大约十八九岁左右。他身后跟着一个面容白净的秀气少年,那少年十分羞涩,走路都不敢抬头,提着东西,像只小鸡般紧跟在男子身后。
玉染一见那男子,顿时怔住了——
记忆中棍棒和巴掌落在身体上火辣辣的痛楚如今又清晰起来,一时间,无可抑制的恨意顿时如浪般涌上玉染心头。多少年了,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这张脸,从她出生起,她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他而来!
“敏郎,我来给你介绍,这是我跟你提过的玉染姑娘。”普安热情地介绍,“玉染,这是我在江南游玩时结识的敏郎,他家是江南一带颇有名望的商人,这位是敏郎的伴读,巧儿。”
敏郎初见玉染时似乎想起了什么,疑惑着问道:“玉染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怕是公子记错人了,玉染自八岁起就没离开过京城,公子若觉得我面熟,或许这是我和公子的缘分吧。”故意咬重最后“缘分”二字,玉染唇角一勾,道:“说起来,‘巧儿’这名字倒是雅致……”
敏郎又多看了玉染几眼,还是毫无头绪。那秀气的少年被玉染那么一说,脸都红了,却咬着唇不说话。普安出来打圆场,取笑敏郎道:“你小子生性风流,该不会是看玉染姑娘生得好看,想要戏弄人家吧?”
玉染没去听敏郎说了什么回嘴,她的目光落在那名为巧儿的伴读身上,看着那张通红的小脸在听到普安那句玩笑话后,一下子变得煞白,但还是一言不发。
玉染喝着茶,心中已有定论。
四人游玩一番后,玉染推说头晕,要先告辞。下了船,普安差了一名在岸边等候的侍从送玉染回家,玉染说:“我看巧儿顺眼,让他陪我一路吧。”
敏郎爽快地答应了,巧儿和玉染一同上了马车,马车走了一会儿,玉染突然对巧儿说道:“其实你并非男子吧?”
巧儿身体猛然一震。
玉染接着又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你喜欢他,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他,你给他洗衣做饭,为奴为婢,甚至不惜跟他上京来,想着他若是考取功名,就娶你做如花美眷。我还以为这种痴情的傻女子都是说书的人胡编的,没想到亲眼见到你。”
巧儿生气了,又怕被驾车的侍从听到,压低了声音道:“你……你少胡说!敏郎答应他会娶我的!”声音又轻又脆,分明就是个女孩子。
玉染笑着摇头,“他薄情寡义得很。”
巧儿并不服气,“你和敏郎素不相识,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怎会不清楚他为人!”
“你若打从心底喜欢他,自然会觉得他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巧儿抿紧了唇,不再说话。
马车驶到玉染门前,临下车,玉染捉住巧儿的手道:“在这京城里,你若受他欺负了,便到我这里来吧。”说着,眼中竟有一丝怜惜。
当天晚上,夜已深,玉染却仍在房中雕骨,门外突然狂风大作,房门被吹得大开,油灯噗的一声灭了,房里顿时一片漆黑。
玉染被风吹得迷了眼,模模糊糊地看见桥上浮着一盏白灯,晃悠悠地往她房里飘来。等近了,才知原来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提着灯笼,她裹着一件单衣,走在初春微寒的夜晚,却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冷。
“巧儿?你怎么……”
提灯的女子木然地抬起头,眼珠子往上翻着,五官都有些扭曲,但确实是巧儿无误。她脸色青中发灰,嘴唇发紫,纤长的脖子上赫然是两个手掌印。
“姐姐……今天,我回去后,发现敏郎不在客栈,客栈老板跟我说,敏郎他去了秦淮楼……那是妓院啊!我去寻他,看见他竟然……竟然……”巧儿眼眶里涌出大滴大滴的血泪,幽幽地说着,“我气不过,便和敏郎吵了起来,可是他骂我、打我!还说普安公子会介绍他认识京城里有权有势的女子,他不要我了!我抱着他的腰求他,他却拿起一个酒壶往我头上砸来,我松了手,他却又扑上来掐我脖子……我好辛苦啊……没有办法呼吸……好痛好痛……”
玉染看着她僵硬发紫的手指,指甲里满是泥沙,“然后呢?”
巧儿有点茫然,还是说道:“后来……我躺在一个坑里……好深好深的,我看见天空,好黑啊……黑得看不见星星,可是我看到敏郎了!他就站在边上,他的脸色好可怕,我朝他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可是好多泥土掉下来了,掉在我身上,好重啊……我怎么抓,都出不来了……”
“玉染姐姐,我好想见敏郎,你能帮帮我吗?”巧儿抽泣着,“他九岁时到我家投靠那一天,我就喜欢上他了……爹爹嫌弃他,说他心术不正,不许我跟他一起,我就偷了爹爹的钱,跟着敏郎上京……玉染姐姐,除了敏郎,我什么都没有了……”
玉染叹息一声,“巧儿,如今,你还想跟敏郎在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