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乡
文/邹庚昕
01
这么多年里,米乡飘摇欲坠的铜黄色天空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犹如一面燃烧的追逐烈日的飞毯跟随我前进的脚步。我想如果不是坤送的死,我不会对米乡的田野和山坡有如此深刻的印象。尽管我不喜欢米乡那些葱黄的麦田、土赭的山石以及一座座茅草屋,但它们日夜穿梭在我的梦中,从来没有离开过。
那天,黄昏下落后,穹光渐次湮灭,整个米乡缓缓沉入黑红,像一坛喑哑的老酒。我支起窗架,趴在窗户上,远处幽森的山野传来阵阵虫鸣,门前空地上的杂草随风舞动,抖碎朵朵花瓣。我看着天空,想象着改天去山林该怎样捕捉兔子和藤麻兽,想象着自己是如何英勇地带着大家找到了金钱蟒的洞穴。
就在这时候,窗外响起轻小的叩击声,我打开窗户,春织躲在窗下。
“你能出来吗?我想带你去个地方。”春织的眼睛映出屋里的光亮。
“要去多久?”
“不用太久。”春织说,“我也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
我熄灯跳到窗外柔软的地上,牵起春织的手猫腰朝前方的麦地走去。
月光饱满而宁静,轻盈地洒在一座座茅草屋顶,我和春织的影子像两只飞鸟刷刷地在麦地里穿梭,夜风从身后吹来,海浪一样推过眼前的千万麦秆。来到这片麦地的尽头,那些飞舞的麦秆纷纷错合像一扇门关闭在我俩身后,春织蹲下来,用木棍刨开一层泥,取出一包莹莹发亮的东西。
巨大的阴影栖息在米乡的后山之上,深林中传来的阵阵悲鸣曾是大人用来吓唬孩子们的。春织走在前面,打开包袱丢出里面的石头,那翠莹石,每当夜晚,翠莹石都会发出萤火般的微光。春织一路丢下的石头,做上标记,这样可以方便回来。
抬起头,从高树繁密的叶隙间可以看见今晚的星光。走在山林中,我看到一只黑鸟扑打着翅膀从树林间飞过。
我们沿着铺满碎叶的小路往前走,高处繁密的树叶遮蔽了夜光,只剩下丝缕般的白雾缠绕在一棵又一棵粗硕的树木间。我伸出手去触碰那些雾丝,它们瞬间化作了冰凉的颗粒。
春织抖抖口袋,还有最后一枚翠莹石。她将石头狠狠地掷向远处,转脸对我微微一笑,“米遥,你听。”
我睁大眼睛,仔细聆听。天地一片冷寂,前方光芒黯淡的树林里忽然扬起一阵哗啦哗啦的声响,接着成千上万飞鸟的黑影振翅而起,犹如河流朝高处的圆月飞去。棱角分明参差不齐的鸟影带着翅膀的扑打声仓皇高飞,我和春织飞快地朝前跑去,看到荧光盛放的烂漫世界时,我整个人呆掉了。
漆黑天空下是一片发着微光的竹林,竹林处在凹地之中,四周是青碧的草群和白色的圆石,我依稀听见潺潺的流水声,“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我困惑地看着春织。
“走,咱们下去看看。”
竹林深处,高耸入云的翠竹在头顶结成一把穹伞,琥珀色的月光四处游移。我仰起脸,看见一种长着火焰状翅膀的飞鸟轻缓飞过。在我们脚下,是各种颜色的碎花,绛紫,昏蓝,赭绿,品红,双脚踏上去的感觉犹如踩着飘游的云朵。
一眼望去,前面还有更多绚烂的植物,螺旋状的白色高草,盘缠在竹子底部的奇怪藤蔓,以及时而旋转时而收拢的巨大叶片,令人目不暇接。
我看到竹子的躯干上是一个又一个小孔,孔中透出微微亮光。那就是光的来源。
春织忽然停下脚步,让我不要出声。
“怎么了?”
“我听见有声音。”春织拉上我,“跟我来。”
我屏住呼吸,春织说得没错,的确有一种声音乘风而来。我们顺着声音的来处穿过密林,锤凿声越来越近,这时春织伸过手来紧紧抓住我,眼中流露出一丝惊惶。
我们挪步朝前走去,强劲的敲击声从我们的脚下淌过,如同一片细沙。接着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口黑漆漆的井。黑井外沿由粗粝的砖石砌成,可以明显看出风霜切凿的痕迹,声音就是从井中传出来的。
我和春织不约而同地朝下面看去,悬坠在井口的是一条粗麻绳,垂入不知深浅的黑暗。干枯的黑井泛起阵阵潮气,面对它我感觉到一种召唤似的声音幽幽地穿入心肺,潮湿的、浓烈的气味呛得我几乎不能呼吸。
我说:“咱们回去吧。”
春织忽然说:“我见过这口井。”
“什么?”
“我见过它,在梦里。”
春织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最后,我的视线顺着春织苍白的脸一路下落,“春织,你的手……”
春织看看自己的双手,黑色的睛瞳中绽放出惶遽的光泽。红色的惊寒的血液从她的指尖流淌下来,染满了衣裙。
春织的叫声穿破黑夜时,我再次看见仓皇飞离的鬼魅黑鸟。
它们像极了那天夜里米乡被揭破的不可掩埋的隐秘。
02
从小父亲就想让我成为一位优秀的米师,那时候,当所有孩子在田野间奔跑追逐野鸡和淙鸩鸟时,我只能站在窗前背诵父亲留给我的一本本米乡古籍。
年龄稍大些的时候,父亲才给我更多玩耍的时间,但他几乎时刻警惕着我的动作,对我出行的时间和结交的伙伴严加管制,更大程度地控制着我的作息。
天亮时分,我和春织在米乡的山下被人发现,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下山又如何在路边睡着的。当我睁开眼,几个男人已经准备把春织送回家了。
父亲将我领了回去,一进屋我就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事先没有为自己编造谎言,果不其然父亲将我锁在屋里毒打了一顿。他气呼呼地关上门走了,我带着疼痛躺在床上哭咽,同时也担心起春织的安危。
后来的几天我一直无精打采,也没有出门,连吃饭的时候也不敢正视我父亲的眼睛。唯一一件让我感到快活的事情来自春织,她的手竟然没有流血。
我不知道我和春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总之那天夜里看到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春织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心情转好后,我去看过她,她和以往一样活泼开心。
黑色的光在水面上荡漾着,水流向远处,汇聚出咕噜咕噜哽咽般的声响。春织光润的小脚在水面上拨来拨去,像一只欢快的水鸟,月光映着水光在她的脚面上照出环环波纹。我俩坐在枯木上双脚荡来荡去,我问:“春织,你觉得坤送厉害吗?”
“厉害吧,他马上要成为领袖了。”
“那你说,我可能比他还厉害吗?”
“想听实话吗?”
“你说吧。”
“大家都说坤送是天赐神慧。”春织看我一眼,“所以……”
“也是,像坤送这种天才,米乡要多少年才会出一个的。”
我耷拉着脑袋,春织鼓着腮帮轻轻吹气,仰起脸大叫起来,“虫!虫!米遥,快!”
我仰脸看去,一群萤火虫从水边的草群中升起,星星点点忽明忽暗地交织在空中。我跳进水中,踩过河石扑上草地,从怀里拿出薰泱草,那些微弱明净的光火缓缓聚集在我的周身,接着飞入了我装满薰泱草的玻璃罐中。
我递给春织,她拿着罐子拥在胸口,暖暖一笑,然后跳到我身边在我脸上轻轻啄了一下,赤着脚一蹦一跳地离开,“走吧,做灯笼去。”
加冕礼当天,米乡里所有德高望重的老人都到了,他们围坐在瞿阳手杖周围,神情肃穆。八个穿着米乡古代服饰的女子和两个手持骨杖身披草毡戴着鹿面面具的男人在台上舞动起来,他们跳的是米乡的古代祭舞,巫浊,这个舞蹈是用来祭奠米乡祖先的。
坤送穿着一件袍衣上台,向每一位老人行礼,最后走到瞿阳手杖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下的人群。我看到坤送温婉的神情带着一丝凝重,他看上去有些紧张,毕竟马上就要成为米乡人的领袖,而对于更多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都还被称为孩子。
暹臻站起来,嘴里念着含混不清的冗长词句,即使是站在前排的我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只能看到坤送在频频点头。暹臻像一个达成了毕生心愿的人对坤送微微含笑,一只手如枯瘦的鸟儿停落在坤送的肩上,连续拍打。司仪将瞿阳手杖奉到暹臻面前,暹臻稳稳将手杖放在了坤送手中。坤送高举手杖时,台下人群几乎在同一时间跪了下去,春织拉着我跪下,我低低地朝后看,一排又一排米乡人跪在地上,有些人脸上刻画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有些人带着嫉妒与不屑,更多的人则是一副诚惶诚恐的忠于米乡传承的信服和尊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