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春
文/苏 十
我叫姚唯落。
我是没有娘的。
——要不要留长发?
——要。
三岁时,我爹这样问我。
我扬起稚气的脸,心中想的却是照片里娘的长发如梦。
如地狱的梦。
于是爹在我软软的短发上扎了两个短短的羊角辫。宣告我的长发时代来临。一个全新的开始。
爹在一家外企工作,是个经理,收入还好,两人的开销倒也不紧张。爹长得颇英俊潇洒,导致我7岁开始审美眼光就比一群围着班长流口水的小女生们高——直接朝年轻俊秀的小体育老师流口水。
直到我能自己梳头发的五岁,我与爹之间就开始淡漠。
那时候的我似懂非懂。
那时候的我后知后觉。
——要不要读书。
——要呢。
四岁时我爹这样问我。
我只是觉得楼上小远哥哥背书包的样子特帅气,楼下小真姐姐念书的声音特好听——大家都上学,我当然也要上!
于是我顶着爹梳的不规则抽象羊角辫开始了我的求学生涯。噢对了,还有一个红色的麻将似的小书包。
小远哥哥读大三——大班三班,我读小三——小班三班。开学第一天的第一节下课,他就施施然地从象征身份的五楼下到了最低级的一楼,用又短又肥的食指戳了一下我的脑门,用力过大,我就要往后仰,他眼疾手快咻地抓住了我的辫子,一语惊人:“老婆,你要认真读书,为祖国作贡献!我们一起当科学家,然后我才娶你,知道吗?”然后又施施然地走上了楼,可怜我连遭毒手,头昏眼花,就差不省人事,郁郁而终,散手人寰。
终于,小朋友们都知道姚唯落有个帅气的大班的“老公”,一时风光无限,成为无人敢惹的小班大姐大。
可叹韶华易逝,美好的东西总是消失得特别快。人有悲欢离合,我读中三的时候,小远哥哥已经读一年级了,成了我们望尘莫及的红领巾。天有不测风云,一个倾国倾城的小朋友转到了我们学校。风头被抢,我也只好回归沉寂,了此残生。
——要不要去少年宫。
——要。
五岁时,我爹这样问我。
我一口气报了舞蹈、美术、英语三个班,奋发图强,乐得红领巾哥哥——小远哥哥是也,他非要我这么叫——他眉开眼笑。长大后我叹息:果然,傅远卿的爱管人的劣根性是与生俱来从小培养的。后来我的舞似仙非仙(傅远卿不满地嘟囔:那是半仙)。我的画走国际化路线,今儿个不正流行抽象派么?我的英语那个流利啊,那个舌灿莲花啊,连老外都要擦擦冷汗,一句也答不上来(远:人家那是听不懂)但不管怎样,中三姚唯落的才女名号是算打出去了,与中一美女庄雨谙平分秋色。后来她努力向我学习,我也努力向她学习。
我有了平生第一个死党。
——要不要骑自行车。
——当然要啦!
十岁时,我爹这样问我。
他带我买了辆26的银色单车,然后就不管我了。那时我才145cm,对于那庞然大物我完全手足无措,只好上楼去找川枫哥哥——他终于自我反省,再不肯让人叫他红领巾哥哥,可悲的是他竟迷上了灌篮高手这没营养的东西,并自诩流川枫——他爽快地答应了我,在半个小时之后我学会了骑自行车。这只是个小城镇。阳光轻轻浅浅,花香若隐若现。他载着我如燕子双飞,穿过大街小巷。他略带稚气的笑脸,让后座上的我在一个暗沉绚烂的梦幻里氤氲着前尘往事纷至杳来的似有所思的笑容,我仿佛看到了母亲如墨一般飞扬的长发与父亲的笑容糅合,最终双双沉没。
很久很久以后我回忆往事,竟立刻清晰地浮现那个场景,我们与父母的影子重合,恍惚中我们的笑声穿过攘攘人流,悄然如杨花飘落。
——要不要读高中。
——你为什么老问我要不要而不是想不想呢?
——……
——我要!
十六岁时,我爹这样问我。
我一度的认为他对我太漠不关心。雨谙说,怎么会有父亲问女儿这种问题呢?哪个父亲不是逼着管着自己的孩子考重点?雨谙又说,怎么都是傅远卿在管你呢?他倒像你爹。
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傅远卿——他让我叫他哥哥,我没同意,这多不好意思啊——他什么都管,就差管我什么时候上厕所而已了。为什么不是就差管我穿什么内衣呢?我仰天哀嚎:是的,仁兄!他连这都管我!!!
我初二的时候他高一,我和他去小区旁边的超市买东西。我趁他不注意跑去内衣区,左摸又看,精挑细选后拿了一件黑色蕾丝小背心和一件白色纯棉小背心,内心进行异常激烈的争斗——一个白色小天使唯落说:“白的好,单纯干净!”另一个黑色小恶魔唯落说:“黑的好,性感妖娆!”白唯落轻笑:“白色好配衣服,不轻易显色。”黑唯落奸笑:“蕾丝才漂亮。”白唯落说:“天呐,姚唯落怎么这么幼稚?”黑唯落说:“她不会是去抄小学生作文选才写下这段的吧?”当我正黑白大战不亦乐乎时,背后缓缓响起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还是纯棉的好,以后不要买化纤的。”我四肢僵硬,两件内衣皆遭暗算——黑的被挂了回去,白的放进了购物篮。
哈里路亚!苍天呐!!
上了高中,指不定他怎么折磨我!
——要不要寄宿。
——哼。
十七岁时,我爹这样问我。
傅远卿已经去读大学了,是我们都很喜欢的X大,于是,没有人送我穿过那有着无数树阴的有灯没人的鬼路了。
他要走的那一天,我送他到车站。临上车前,我递给他一个包装华丽的小盒子,他浅笑地接过,用食指戳了一下我的脑门,淡淡地说:“落落。认真读书,别早恋。”那一瞬间我才惊觉我的小远哥哥已经那么高那么好看,他的手指修长削瘦,他的脸优柔明晰,他的笑颜,穿过七年的光阴,一如以前。
有什么在空中轻轻叹息。
——不,爹,我不寄宿。
十七岁时,我第一次拒绝了爹。
——爹,我不要。
我应该学着一个人了吧。
“谁信你啊!这句话听起来真可笑!”庄雨谙不屑地冷冷地非常做作地说。她居然还斜了我一眼。
我惭愧地低下了我的头。我对不起党和人民的辛勤栽培,我对不起小远哥哥寄予的厚望,我,早恋了。
不能怪我,这真的不能怪我的!我坦白我交待!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鬼影憧憧的夜晚,我一个人骑着车孤单单地高唱一个名字暂定为XXX的乐队的歌:
我们都在躲
企图躲过寂寞
与黑暗相互依偎
……
没有希望
没有希望
希望燃成灰烬
光线瞬间成阴影
……
若灵魂也是一具尸体
那么让我承受所有恐惧
……
突然,一个黑影从我身边咻地一下飞过去,在我前方三十米处顿了一下,紧接着一声闷哼,非常之可怕可恶可怖可惧可泣可歌!出于自卫,本着四有青年的无畏无惧有祸我当的高尚品质,在毛泽东思想和马列主义的领导下,我吼一声:“就像自尽!!!(歌的最后一句)”义无返顾地朝那黑影撞了过去。
轰地一声巨响,惊起鬼鸳鸯无数。
我趴在地上,无力地伸出颤抖的右手,无限悲痛沉重地说:“我的轮子啊……你快回来……噢快回来……”
扭曲的轮子歪歪斜斜地滚了几米,颓然倒下。
一个莫名的东西把我扯了起来,他开了口:“吃饱了撑的啊??你这个八婆!!你爱撞砖头堆尽管撞,你撞我干吗?嫌命太长还是前途无亮世界黯淡啊??你怎么不去死啊?”
我瞪了他半天,下了一个结论:“原来你是个人。”
“废话!!我刚才在你后面,听你这么鬼哭狼嚎地鬼都该吓跑了何况我还是个人啊没想到世道惨淡世风日下竟然撞到砖头堆然后你又撞上来哥们儿你想自尽我真的不拦你你撞我干啥呀……咳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