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11)
她在镜子里看到我坐起来,转身问我说:“饿吗?”
我摇摇头,不过想到她一定会饿,于是又点点头说:“我们去吃点啥?”
“先起来,去洗个脸。”她说,“我带了很漂亮的唇彩,给你试试噢。”
“噢,好。”我爬起来,刚打开门,就看到小辫子站在宿舍门口。一脸怒气地望着我。吓得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莫醒醒。”小辫子说,“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怎么,很好玩吗?”
“不关醒醒的事。”米砂见状连忙冲出来,替我说话。
“米砂。”小辫子说,“我记得你已经转学了。”
米砂微笑着说:“小辫子老师好,我很想念你呢。”
小辫子肯定没想到米砂会来这一套,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于是看着我叹了口气说:“我给你爸爸打过电话了,不过他好像说现在来不了学校,我看,你还是回趟家,周一的时候跟他一起来学校一趟,好吗?”
“他确实来不了,他出差了。”我说。
“别撒谎了。”小辫子说,“要知道撒谎的习惯很不好,我电话是打到你家里的,他明明在家,你却说他出差,叫我怎么说你?”
啊?
我的预感告诉我,不好的事情又发生了。
我拉了米砂就往学校门口跑,在校门口,我让米砂先回家,她有些不放心,问我:“你行不行?”
“安啦。”我说,“我只是回家跟他解释,不会跟他吵架的。”
“噢,”米砂叹气说,“我是来看你,没想到却惹了事。”
“你乱讲!”我安慰地拍拍她的肩,拦了一辆出租车就往家的方向驶去。
他不是明明跟我说出差的吗,怎么会在家呢?难道是许琳回来了,难道他们又吵架了吗?也不知道小辫子在电话里跟他说了些什么,关于“小偷”的事,想必他是不会相信的吧。出租车终于在小区前停了下来,我付了钱,怀着这些猜想,飞速地跑上楼,打开门那一瞬间,我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又出现在我面前。他颓唐地坐在地上,手中珍爱地抱着那瓶二锅头,脸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绛红色。
哎,他又喝多了。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挪过去,蹲下身,捡起地上滚动的空酒瓶。他忽然睁开了血红色的眼睛,把手中仅剩的小半瓶二锅头重重砸在地板上,人从地上一跃站起来,又忽然倒在了沙发上。看样子,他已经醉了一夜,难怪他不能答应小辫子去学校。
我想扶起他,他又挣脱我。他从口袋里拔出他旧的掉色的诺基亚,塞给我,口齿不清地说:“给她……给她打个电话。”
“谁?”我说。
“许……许……!”他努力发声,“告诉她,我……我娶她,你告诉她。”
真是荒唐。
我气急败坏地把手机扔在他身上,准备到阁楼上去。他却一把抱住我的腿,倔强地说:“你不要走!你又要去哪?你又要把我一个人丢下?不准走……”
他越抓越紧,我几乎跌倒才勉强挣脱。我用尽全力把他瘫软的身子重新搬回沙发上,他又开始唱歌:
“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他摇头晃脑地唱着,一边唱一边闭着眼睛自己挥着胳膊打拍子,仿佛很陶醉——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毛衣的腋下部分已经开裂了,露出一个大口子,纽扣也全部扣错。我的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心酸,像吃了半个苦枳,倒腾在胸腔里,起起伏伏的难受。
都是我害了他,都是我害了他!如果没有我的存在,白然早就毫不犹豫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而跟她分了手,他也就能和许在一起;如果没有我的病,他也不需要顾及太多,如今再婚的人又不只他一个;如果没有我的坏脾气,许也不会对他一再失去信心,或许他们早能结婚,给我生了个小弟弟也说不定。
他说得对,我是罪孽,罪孽。没错,罪孽!
我看着他的脸,眼泪几乎又要掉下来。我真恨不得自己立刻死掉或者消失,再也不像一个寄生虫那样拖累着他。可就在这时,他又挣扎着坐了起来,从桌上把他的公文包拿起来,好半天从里面摸出一沓钱来。
这么厚的一沓钱,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把那沓钱直接送到我手里,对我说:“去,去还给人家。我有钱,有的是钱……”
“还给谁?”我捧着那叠沉沉的钱反问他。
“你同学,告诉她,让她别告你,我有钱,你怎么能去偷别人的钱……”他拍着自己的胸脯,像在下保证书,人却又一次倒在沙发上。
我把钱塞回他手里,他又推还给我,嘴里喊着:“还给人家,要是被告,你要坐牢的,你不能去坐牢……”
“我不是小偷!”我被他的话气得浑身发抖,狠狠捏着那沓钱,把它们奋力扔了出去。
仿佛下起了一阵粉红色的花瓣雨,那些百元大钞,无辜地在空中盘旋了好几圈,终于缓缓地掉在他的身上,地板上,掉的到处都是。而此时的他,竟然根本不给我解释和理论的机会,已经进入了深深的睡眠,发出一声声沉重的鼾声。
行,醉吧,醉吧,要醉大家一起醉。
从没喝过酒的我,愤然捡起地上那小半瓶二锅头,一饮而尽。
当我灌下那些透明浑浊的液体时,一阵火烧火燎的感受顿时从食道蔓延到胃部,继而蔓延到全身,我好像是吞下了一团燃烧的烈焰。我终于体会到它对于父亲的神奇魔力,原来它真的可以使人暂时忘却疼痛,仿佛置身云端。但可惜的是,这种飘飘然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我好像中了毒,全身说不出的难受,我爬到沙发上,拿起他的手机,在这样迷惘而燥热的感受里,拨了一个号码。那是我一直记得的一个号码,它常常打入我的手机,只是我自己很少主动去拨它。但此时此刻,我想念它的主人,唯有他,能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我拨通了它,谢天谢地,它开着。
我不记得我跟他说了些什么,但打完电话后,我感觉自己轻松了许多,我趴到沙发上,像他一样开始唱歌:“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你要相信,相信我们就像童话故事里,幸福和快乐是结局!”上帝啊,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大声地唱过歌,上帝啊,原来放声唱歌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好,我不知道我到底唱了多久,尽管喉咙已经沙哑,进而疼痛,但我却没有停止的欲望。在我的歌声里,我终于听到了我期盼的门铃声,我从沙发上跳起来,给他开了门,并在开门的那一瞬间,倒在他的怀抱里。
头很痛,痛得天旋地转,他抱住我,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终于停止了我的歌唱,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口齿不清地说:“我们两个都醉了,醉了……”
他放开我,把门关上。我以为他要走,从后面扑上去,抱住他。我哭着说:“别走,求你别走,不要离开我,不要走!”
他反过身来,温柔地抱住了我,用一只手捂住了我喋喋不休的嘴,在我耳边低声说:“醒醒,我发誓,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永远。”
我终于在这香甜的承诺里安心地睡去了。
(7)
我又做梦了。这一次我梦见的是海,很蓝很蓝的海,我将整个的身体放入其中,海水慢慢将我覆盖,淹没。我以为我可能会窒息,鼻子里吸进的却不是海水,而是淡淡的香味,像米砂曾经用过的一款香水的味道,又像小时候曾经吃过的一种特别好吃的水果糖融化时的气息,让我绷紧的全身彻底地放松了。我努力地贪婪地吸着那种香,拼尽我全身的力气,生怕漏掉一丝一毫。然而就在这时,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力量却将我吸入深深的黑暗,我恐慌地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徒劳无获。海水漫过了我的身体,我如同坠入深渊,往下掉啊掉啊掉啊,周围一片黑暗,我试图尖叫,腹部的肌肉因为紧张而紧缩着,可我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就在我绝望到顶点的时候,感觉到一只手用力地将我一把提了起来,我又得以重见天日,金色的阳光照射着我,让我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