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狐狸爱过你
“还好我酒量好。”她局促不安地搓着手，“喝一打都没问题，所以我业绩很不错。”
我瞪着她，说不出任何话。
“喏，上次看你在听周杰伦的歌，我觉得你肯定喜欢他。所以就……抱歉，钱只够买一张票。”
任何语言都显得很苍白，我眼见她满面惭愧地低声检讨，眼见她惶恐的表情，眼见她瘦削的肩，心里忽然泛上许多柔软的心疼，月光如水一般倾泻过她清澈的眼，倔强的鼻头，单薄的下巴……我禁不住上前一步，张开手，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抱了女生。
“下次不要骗人了。”我的下巴正好抵在她乱蓬蓬的脑袋上，“再有下次，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嗯。”她应下，忽然又像想到什么似的猛地抬头，“可是……”
“什么？”
“没事……陆昭珩，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你为什么喜欢我？”
莫小瞳没有回答，时间仿佛凝固住，月光下，她垂下头，忽然低声哼唱起余文乐的一首歌：“如需要耗光最后积蓄，才可换到你半张感动眉目，捱多少苦我都不会哭……”
捱多少苦她都没有哭。
■
后来他们都说莫小瞳实际上是个很狡猾的人。演技惊为天人。
可是莫小瞳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说狡猾就狡猾吧，我就是那只等爱的狐狸，对了陆昭珩你看过《小王子》这本书没？
我说没。
于是这个话痨又打开了话题，絮絮叨叨地跟我讲述这个故事。她说那是一本童话，传说中小王子敏感又脆弱，在宇宙间寂寞地流浪。后来碰见了一只狐狸，他驯服了她，从此她的心就只属于他了。可是小王子还有一朵玫瑰花，那是一朵很坏心肠的玫瑰花，经常装病惹小王子疼惜，小王子因为玫瑰花离开了狐狸。而狐狸则固执地选择等待，在金黄的麦浪边，她坚信他一定会回来。
我觉得莫小瞳在叙述这个故事时肯定加上了许多主观因素。她喜欢狐狸，讨厌玫瑰花，这是显而易见的。
到后来，她干脆很直白地开始称呼苏颜为玫瑰花。
苏颜是隔壁班的班花，说是校花也不过分。在别人眼中，陆昭珩仿佛就应该和苏颜天造地设。可实际上我和她只有过一次交谈，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同学，你的书掉了。”“哦，谢谢。”
仅此而已。
我做梦也没想和苏颜有什么关联，我想她对我也不会有什么想法，只是莫小瞳一厢情愿将她树为情敌。
年终奖学金表彰，我是第一名，苏颜是第二名，两人一起等在校长室外，我在盘算这3000块的奖学金可以帮妈妈减轻多少负担，没料到大美女突然悠悠开口。
“嗯……陆昭珩，你知道他们都在传我们的事么？”
我有些迟钝，“我们？我们有什么事？”
她脸红了，低下头说不出话。换作莫小瞳肯定一早跳起来大吼陆昭珩你小子给我装什么装？可是苏颜不同，她是正牌的淑女，十个男生有九个半都会喜欢的，淑女。
“你知道么？去年我还是年级第十名。”过了一会儿，她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因为你，我发誓一定要进步。我不想和你差太远。”
“你想说什么？”
“陆昭珩！”大美女又气又羞，“你还不明白吗？”
像突然被什么蜇了一下，我怔住了。老实说，苏颜这样的女生是每个男生都乐意接近的，她说喜欢我，或多或少我都应该有些虚荣心被满足的情绪。可是，在脑海深深浅浅的雾气中，依稀却还是莫小瞳倔强的脸，小小声地哼着那首歌，“如需要耗光最后积蓄，才可换到你半张感动眉目，捱多少苦我都不会哭……”
■
苏颜的追求很直接，也很正经。
她通常会提出许多我根本无法拒绝的要求，比如学校的竞赛辅导，我们俩都得参加。比如校篮球队出去比赛，我是队长，而她是经理。再比如放学回家时，她会推着一辆明显故障的单车，说对不起我车坏了，你能载我一程么？
莫小瞳气愤，但也无可奈何。前一段时间她很有兴致地请我再去竹山路逛逛，“你不也觉得漂亮吗？”她说，“我们一边散步，我可以顺便告诉你一些事。”
我总是答应，下次却又总是爽约。
而学校里关于我与苏颜的传言已经沸沸扬扬。终于有一次莫小瞳按捺不住委屈，径直冲我大吼，“陆昭珩你太过分了！你凭什么总跟她待在一起？”
我呆了一下，与生俱来的骄傲苏醒过来。莫小瞳的话让我觉得自己处于她的管制之下，于是也不客气地顶撞回去，“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喜欢她？”
“我没说过我喜欢谁。”
她像被什么击中，踉跄地倒退一步。之后什么也没再说，转头消失出我的视线。她本来就瘦，这时看来，身影更加单薄得可怜。让人有一种想冲上去紧紧抱住的冲动。
可是我没有。
晚上我若无其事地跟苏颜上竞赛辅导，休息的间歇她拿出相册给我展览。翻了几页，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笑起来，“说起来，陆昭珩，我暗恋你十几年了呢。”
“什么？”
她哗哗翻到相册其中一页，照片上两个大人分别抱着两个很小的孩子，我一眼就认出了当年的爸爸和当年的我，而当我看清另外那个女人时，手情不自禁地紧紧攥起，指甲扣得掌心生疼。
一旁苏颜没发现我的反常，仍旧在笑盈盈地介绍着，“小学时我和莫小瞳是好朋友呢，没错，就是你现在的同桌。毕业时她没别的照片，只好把这张照片送给我。她说这个小男孩叫陆昭珩，是她继父的孩子，我当时就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大脑反复鸣响着突如其来的事实：她是那个女人的孩子！莫小瞳是那个抢走我爸爸的女人的孩子！她早就知道一切，却还装得那么可怜那么单纯来接近我！甚至不惜演出这么庞大的一出戏。她想怎么样？扮演和平使者还是存心看我犯傻？
我笑了，笑过之后，我合上相册，抬起头直视苏颜，“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一下。”
■
找到莫小瞳很容易，她正在竹山路上游荡。
接到我电话时，她的声音明显带着惊喜。“好，我就在这等你。”
我到了，面无表情地迎上莫小瞳雀跃的笑容。“今天是我生日。”她说，“我在这条路上许了一个愿。”
“这条路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嗯。”
“难道是因为我曾经在这里和你合过影的原因？”
莫小瞳的神色在一刹那间苍白如纸。我静静地看着她，“那张照片是在这里拍的，没错吧？我的继母和你的继父。”
她低下头。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一旦理亏她就作出这样无辜的姿态，而我再也不会上当了。
“你又撒谎了。”我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我说过，我再也不会原谅你。”
这一天，是莫小瞳的十七岁生日，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我再也不会原谅你。
或许我真正憎恨的是遗弃我和妈妈的爸爸，憎恨的是那个让我家庭四分五裂的女人，至于为什么要迁怒到莫小瞳身上——我强迫自己相信，是因为她的欺骗。
我转身就走。莫小瞳没有追上来。转身前最后一瞬间，我看见她豆大的泪滴不断地，狠狠地砸在地上，湿了好大一块痕迹。
我并没有因此心软。
童年的阴影覆盖了一切。
头顶的梧桐树正在落叶，整条街的灯都熄灭，整个世界在身后轰然倒塌。正当我灵魂出窍时，莫小瞳忽然从身后几十米的地方大喊过来。
“陆昭珩，有一件事我没骗你！”
我头也没回，怕她骚扰，顺手关上了手机。那是2006年9月19日23：30。
而2006年9月19日23：57发来的短信：“陆昭珩，我知道妈妈对不起你们家，我也恨她为了钱离开我和爸爸。她再嫁后我就跟爸爸过了，后来爸爸死了，只剩我一个人，生活很困难，我也没有去求过她。我接近你是一件很单纯的事，没有任何动机，对我来说你不是陆昭珩，你是我的小王子，看来狐狸还是留不住小王子，童话没有骗人。爱撒谎的是我，但有一件事我没骗你，我真的真的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
我很想见到莫小瞳，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吝啬“对不起”三个字。可是她却再次玩起了失踪的把戏。
报纸记载，2006年9月20日02：26，竹山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死者是个身穿校服的少女。他们说那就是莫小瞳，我怎么也不信。
据说横穿马路被撞的概率跟飞机失事的概率一样小，我不相信狐狸一样聪敏的莫小瞳会赶上这么恶俗的一个结果。况且调查的警察下了定论，“那个女孩喝了酒，醉得分不清红绿灯了。”
而莫小瞳的酒量如何，我知道。
所以一定不会是她。
世界就是这样，车祸事件一度造成轩然大波，而时间过去，人们又接着忙自己的事去了。只有我，经常还会骑着单车在夜晚滑过那条金沙铺就的道路，左数第七棵树，挂着莫小瞳亲手系上去的一个小许愿瓶，瓶内的小纸片就是她来不及说出的十七岁生日愿望。
我想，就算她走得再远，迟早也会回来取这个愿望的。
是这样的，世界一直在改变，而有些事是不会变的。
正如我一如既往地想念莫小瞳狐狸一般狡黠的眼睛，想念她漏洞百出的谎言，想念她说起小王子时的表情。过往不肯珍惜的幸福，如今都成为奢侈的风景。小瞳，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有朝一日我们还会相遇，到时你就可以亲口对我念出纸片上的字。
“陆昭珩，你，喜欢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