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吟唱过的凉夏
“真是没良心啊。我现在变成大众罪人,军功章也有你的一半。”秦恺默抱起肩,不满地看着我。
“不是已经请你吃东西,赔过罪了么。”我轻描淡写地耸耸肩,作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算了,”他大而化之地挥了挥手,“不说这个了。”就在他挥手的瞬间,一块形状怪异的疤痕猝不及防地自校服宽松的袖口显露出来,看上去像是一排咬痕。借着走廊里昏暗的光线,我试图看得清楚些,那块疤却随着他摆下的右臂,一如既往地掩进了袖子里。
“秦恺默,”推算年份,是差不多的年龄。我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在无意识中握紧,“你有没有,出过车祸?”是巧合,仅仅是巧合。一定是这样。
话音刚落,他漫不经心望着一处的目光骤然收紧,侧过头来看向我。一种莫名的情绪在他的瞳孔不断放大。
“有吗?”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把一切的一切都泄露无遗。
“算有过吧。”秦恺默微微低下头,手指关节处由于太过用力而显得格外凸出。
我尽量掩饰住语调中的异样成分:“那么,有人受伤么?”
“没有人受伤,只是,有人在七年前的那场车祸中——”秦恺默重新别开脸,决断的两个字像是在向所有人宣判,“死了。”
PART 4『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见过三次面而已。』
午休时间,我独自上了学校的天台,想吹吹风让自己平静一些。那些混乱繁复的思绪在脑海里翻滚纠结,无论如何就是不肯安静下来一会儿。于是我便戏剧化地看到了苏白染向秦恺默告白的一幕。
和所有十六七岁的女生一样,她涨红脸,结结巴巴地背出事先温习过无数遍的台词。拥有级花头衔的苏白染,平时对谁都是一副居高临下的表情。而此时,她总算还原了小女生的本来面貌。任谁看到这幕场景,都不会相信那个羞怯的女生就是一向倨傲的苏白染。
“抱歉。”秦恺默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婉转而坚决地给出了答案。
苏白染惊愕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生。骄傲如她,几乎从未遭到过任何人的拒绝:“秦……秦恺默同学,已经有了喜欢的女生了吗?”
“嗯。”望着她渐渐泛红的眼眶,秦恺默或许有些不忍,往另一边别开头去。
“是我们年级的?”苏白染吸吸鼻子。问句里搀进了浓浓的鼻音。
“不知道。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见过三次面而已。”
直到很久以后,我都很想看一看,如果当时他告诉苏白染,那个女生的小名叫阿凉,她会作何反应。但是彼时的我,并不知道秦恺默口中的女生是谁。正如他不知道我姓苏一样。
那天放学后,我踌躇着来到苏白染她们班门口。在她背着那只Hello Kitty的粉红色书包出教室的时候,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今天我们一起回家吧,姐。”
PART 5『伤感得足以让我的眼角溢出水分,使我无情的伪装溃不成军。』
“等一下,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说。”当我被再次追上来的秦恺默拦下之后,我终究臣服于他眼神里的坚定:“什么事?”
“我们在一起吧。”
“这就是你所谓的重要的事么?”我冷笑着推开他,自顾自地往前走。
秦恺默紧跟上来:“我是认真的。”
我闭上双眼,苏白染的脸又浮现在眼前:“不,秦恺默。你只是开玩笑。”
“那么,阿凉,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么?”
“七年前的一个晚上,年仅十岁的小男孩在跟父母争吵过后独自离家,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行走。正在他过人行道的时候,一辆轿车飞速朝他驶来。喝醉的司机,并没有看见那个小男孩。小男孩过度惊慌,反而动弹不得,怔在原地。这时候,一个陌生的阿姨跑过来,一把推开那个小男孩。后来,那个阿姨死了。小男孩眼睁睁地看着阿姨僵硬地倒下,眼睁睁地看着地上的血越淌越多,吓得忘记了哭泣。”
“之后在医院,一个和他同岁的女生随着父亲一同赶到。待她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后,没有像她爸爸那样暗自垂泪,而是抓过了小男孩的右臂,狠狠地咬了下去。她非常用力,以至于她自己都颤抖起来。但她一直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噢,是个很烂俗的故事呢。”我努力按捺自己倒海翻江的情绪,笑着作出评价。
“可是阿凉,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因为当年的那个小男孩,其实就是我。”秦恺默不再说话,低头避开我的视线。
“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我佯装好奇地追问道。
“然后,我找到了那个女生。她叫苏白染,现在是我们学校高二的学生。她很肯定地说,我右臂上有一个退得很淡的齿痕,是七年前被一个女生咬的。她还清清楚楚地说出了那场车祸的经过。”
“噢,所以怎样?你要对你救命恩人的女儿负责,要照顾她喽?”
“是的。”顿了顿,他仰头看向碧蓝如洗的天空,“只是,我想在作决定之前,试着鼓起勇气,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如果你的回答是否定的话,我就离开。”
“用这一招来骗女生的同情,是不是太逊了点?”我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绕过他,决绝地离开。
“阿凉。”忧伤的音节被我不留情面地挡在身后,融化在夏季植物疯长的气息中,伤感得足以让我的眼角溢出水分,使我无情的伪装溃不成军。
PART 6
『信念,原来就是以信件存放怀念。』
秦恺默:
除了同学这个身份,我想不出更恰当的立场来写这封信给你。
你难道看不出来么?七年前,那个任性的小女孩,就是一年四季手脚冰冷的阿凉。车祸发生的那天,阿凉的姐姐苏白染早已在舞蹈团老师的带领下,前往另一个城市,参加省级的舞蹈比赛。没错,十岁的年纪,就已经频繁地参加各种演出,在众人面前骄傲地翩跹起舞。所以车祸那天,她甚至来不及赶回来见妈妈最后一面。
直到我发现了你右臂上的疤痕,并下意识地试探你有关车祸的记忆,才能确定你就是当年被妈妈救下的小男孩。过去,我非常恨妈妈。她的两个女儿还这么小,她却为了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十岁小男孩,赔上了今后她应给予两个女儿的爱与关怀。我恨她的自私,我恨她当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救人。谁稀罕当所谓英雄的子女?谁稀罕她是否伟大无私?即便她是,她亦非一位称职的母亲。
我曾这样执拗地想着,义无返顾地钻进死胡同,不肯出来。
得知你的身份后,我马上告诉了姐姐。因为中考前的一次小事故,我注定对她有所亏欠。初三那年,她坐在秋千架上跟我聊天。我们嘻嘻哈哈地说着玩笑话。当时,我从她身后轻轻推了一下她。那时,我只是想同她开个玩笑。不料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她,惊得从秋千上摔了下来。
骨折使她错过了一场舞蹈比赛。那是三年一度的全国比赛。若取得了名次,中考是可以加分的。
原本舞蹈是她的优势,她能在其他同学卖命做题时潇洒地趴在座位上小睡。有了加分的制度,她大可不必担心自己的中考成绩。然而这样一来,优势变成了劣势。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的松懈,让她的分数只到了现在这所高中的录取线。你知道这对她来说是多大的打击么?
那天她向你表白,我都看见了。你要相信,她实际上是一个很善良的女生。尽管她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傲气,那只是因为从小跳舞的她,习惯在舞台上,自信地接受众人的惊叹与赞美。她从未责怪过我,我却有意地跟她疏远起来。同在一所学校就读,我刻意坚持独自上下学。我是怕她对我越好,我越觉得歉疚,觉得自己破坏了她的前途。于是,我把你的事告诉了姐姐。这是很幼稚的赎罪方式,如同我们第一次遇见时,你被我糊弄过去一般地愚蠢。
我们只见过四次,因此我连回忆的资本都没有。放弃你,是我唯一的出路,亦是我命定的结局。
信念。以信件存放怀念。如果那个咬痕没有被我看见,如果时光可以退至我们无所顾忌地在路边摊吃着臭豆腐的那天,如果初三那年姐姐没有从秋千上跌下来,如果妈妈当初救的那个小男孩不是你。有这么多这么多的如果,它们都能通往另一个版本的完满结局。而现实,偏偏选择了最残忍的一种。
我每天都会进校门,每天都会看见来自各个班级的值周生,所以注定要每天想起你;一个班级每学期只会轮到一次值勤。我看你这次值勤的表现不怎么样,估计下学期你也当不了值周生了,因此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你想到我。即使你当上了,那时的我,应该已经蓄起了长发,乖巧地束成马尾,和姐姐苏白染一起,巧笑嫣然地并肩走进学校。到那时候,你也许早就忘了那个曾经请你到路边摊吃臭豆腐的女生,忘了她放肆的吃相和张扬的口吻。
只是,秦恺默,到那时候,你还会记住这个名字吗?阿凉。
我们的潦草收场,在这个夏末开辟出一整片的凉。
阿凉
点燃信纸的一角,焦灰色立即覆盖了写满话语的纸张。在信纸的灰烬中,我又恍然想起了信末的句子。我们的潦草收场,在这个夏末开辟出了一整片的凉。
徒留聒噪的蝉鸣,仍反复吟唱着这一季凉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