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让我们忘记你

回家的路上,我透过玻璃窗子又看见那台摆放在外面的洗衣机,是“美的”的,可爱的北极熊撅起屁股,笑的样子那么傻,却让人心里裂开小小的一个口,流进些细细的水流,恍然间清澈透明。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么的渺小而无能为力,这世界上还有太多的事情不是打架就能够解决的,还要软弱、屈服,甚至卑微。

刚刚搬进弄堂里,总有人来向我们显示自己的权威,明明是自己的院落,却堆满了别人家的杂物,每到天亮时,我们的垃圾桶里必然满满的,甚至散落了一地的乱七八糟,她就一声不吭地扫干净,我说妈,你放那儿吧,我扫。她就进屋去准备早饭,我用力地狠狠地一下一下扫着,井小胖还颠颠的跑过来,一袋烂梨远远地甩到我的脚边,叽里咕噜地滚,在地上画出难堪的图案,我把扫把扔在地上,过去拽他,“死胖子,你把垃圾给我收起来。”他梗着脖子硬硬的说了声,不。我从脚下拾起烂梨就砸在他的脸上,我们打了起来。我扯坏了他的衬衫,他打坏了我的胳膊,血一滴一滴的往下掉,夏洛一个劲儿地问我疼不疼,我愣是没掉一滴眼泪。从那以后,弄堂里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那年夏天,我自己跑去理发店把长长的头发剪得很短很短,直到现在,也那么一直短着,没有一丁点儿要长长的意思。我就那么一直倔强的成长着,长成现在这么隐忍、桀骜的样子。我看到大大的落地窗子上,自己不甚清晰的影像,忽然就难过的想要哭了。

7

我绝对没想到那个老师口中成功的企业家,那个赞助人竟然会是董天明,我在台下攥紧了手掌,发言稿被揉得失去了本来的面目,主持人在台上叫了三遍让受助的学生代表发言,我才慢慢走上讲台,我像个木偶似的,那么长久的保持着同一个姿态,这是多大的一个笑话啊!那个本该叫做爸爸的人,十年里没有承担我一分钱的抚养费,十年后他的钱竟是以困补的名义递到我的手上,以一种高贵的恩赐的姿态闯入我小心翼翼维系的自尊中来,我想笑,笑我的傻与倔强,我想哭,哭着世上的所有不公。当所有感情聚集而来时,我剩下的,只有沉默。

那天的感谢会异常的糟糕,我忘记自己是怎么走下讲台,只记得“老巫婆”气得一脸通红,以及董天明脸上些许的尴尬。

董天明,你还会记着么,在九七年的夏天一路哭一路离开你身边的小女孩儿,你也不会想到她会变成今天这副样子。一别十年,竟已形如陌路。其实城市不算太小,只要不刻意寻找,隐退在茫茫人海中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老巫婆”要教育我,我冷着脸不搭理,也实在是疲于应付。她尖声的嗓子刺痛了我的耳膜,“董惜宁,我就知道你会出乱子,你怎么可能突然那么听话的?”我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没有继续听她气急败坏的训斥,迎面却见到了董天明,他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我,顿了顿就走了过来,“你今天好像不大对劲儿。”眼神是那么的陌生。“如果你是我,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把手插在兜里一脚踢飞台阶上的小石块。“你想讲讲么?或许我可以帮忙。”他继续说道。“你似乎很擅长施舍。”我轻蔑地笑笑,一个人慢慢走远了。

董惜宁,一个配我现在这样很傻的名字,六岁以前,我是叫董嘉宁的,六岁以后,夏洛给我改了名字,但开头依然是董,我问为什么不是夏,她说你骨子里有他的血,你改不掉。

夏洛还说,惜宁,珍惜安宁。

但六岁以后,我一度忘记安宁究竟是副什么样子。

8

那天下午我坐在学校后面的矮墙上一直发呆,直到天慢慢黑下来,学校里也变得寂静起来,我开始大声地唱歌。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没有认真听课的习惯,我总是在老师的课讲到一半的时候,从后门偷偷溜出去。有时就坐在后墙上发呆,有时就在人流中走路,看每个人不一样的表情然后猜想他们会装着怎样不同的心事。更多的时候,我会在那个并不太整洁的网吧里,对着空白的电脑屏幕认真的敲出一个个的字来,用这种方式,倾诉或者宣泄。

董天明,爸爸。

爸爸,董天明。

我脑海中不断纠结出这样的字眼儿,很多次,我真的以为我忘了,但当他如此突兀地再次闯入我的生命中来,我却无论如何也推托不开。那么当听到他同别的女人再离婚,再结婚时,夏洛又究竟是什么样的心境呢?我不止一次的,迷失了。

我是想这么一直一直的坐下去,太阳落下去又升起来,再落下去再升起来,一天天就飞快的过去了,然后我就变成了一尊固执的石像,但是当我的想象还没把翅膀张开时,夏洛把我找到了。她没有讲话,只是站在墙下面,以一种微微仰望的姿态看着我。我唱完一半儿的歌就从墙上跳下来,走到夏洛面前说,回家吧,我肚子饿。夏洛从身后拽住我的手,很坚定,也温暖。我们仍旧一前一后的走着,夏洛始终什么也没有问,我也不知她究竟是怎样把我找到的,我相信,母女之间一定有什么微妙的感应存在。

9

不管我把那天的感谢会搞得多么糟糕,现在我都得到了那笔数额不小的生活补助,但是我把钱原封不动的退还到了“老巫婆”那里,很冷静也很漠然地说了,我不要。“老巫婆”难得的收好钱什么也没有问,但是下午通知我去校长办公室,有人要见我。

如你所料,是董天明。

“明明写了申请,又为什么要退回来的?”他靠在沙发的一侧声音浅浅淡淡地问。

“找我过来就是问这个么?”我垂着眼睑没有一丝一毫要回答的意思。

“你知道么,我以前有个小女孩儿,现在该是像你这般年纪了。”

我的心一沉,鼻子莫名的就酸了,我以为,你会忘了的。我以前就是那么在心里告诉自己你已经死了的,但在这一刻,还是无法心如止水,其实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

我一直沉默不语,听着董天明自说自话似的唠叨,他说:“你知道么,我年轻的时候,可是个气焰很盛的小伙子呢,那会儿我考上了大学,是她工作给我赚学费,毕业后我们就结了婚,又有了一个小女孩,特别的乖巧可爱,可我并不甘心就这样了,而且也觉得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只是想报答她,但并不爱她,后来还是和她离婚了,也决定日后发迹了不会亏待她。但是她签了协议就带着小孩子招呼也不打一声的就走了。真快呀,一眨眼,就十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和你说这些,也许你太像她了!”他讲完了房间里就寂静起来。我顿了顿终于毫不客气的说:“你可真没良心。”他苦笑:“你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我明白的是一个没什么文化的母亲带着小孩儿独自生活的辛酸,我明白的是一个总被嘲笑没有爸爸的小孩儿的失落,我明白的是在午夜睡不着觉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的恐惧。我明白的是,即使没有爱也应该有责任!

我明白得太多,体会得太深,这些,你又何曾知晓呢?

“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想,如果她们现在有困难,也许我的钱可以这么送到她们的手上,又或许,有人像我这样的去帮助她们,所以,请你接受这份补助吧。”

我说丢掉的东西就是丢掉了。你的忏悔,我并不想接受,甚至希望,在这样的时光里,我没有再次遇见你。

我站起身走掉了。我忘不掉她彻夜痛哭时我小小的身躯是怎样的努力也无法给予她安慰和温暖。伤害会留下疤痕,但我知道岁月会将它抹去,一并遗失在记忆里的,或许还有你。

我告诉你我再也不想接受任何人的施舍。我没告诉你的是,我更不希望这个人是本该叫做爸爸的人。

10

当地的节目播放他低调的华丽婚礼时,我和夏洛靠在沙发上分吃一个大苹果,我们终于决定,在这个夏天来临之前搬家,去一个冬天很冷有风刮有雪下的北国。我靠在夏洛耳边轻轻问了句,“你还记得么?”她冲我眨眨眼睛呵呵的笑了起来,我想终于我们都要将你忘记,挣扎成长的十年,是我们相依为命。

董天明,我们已经走在不同的路上,将来也不会再次相遇了,你所做的仅仅是因为内心的愧疚,那并不是我们渴望的爱与责任。

我开始认真的上课,成绩有了很大的起色。那些网络上的文字,被收录到了一本貌似很厚重的书里,有编辑留言给我商议稿酬,最后敲定了价格,有四千元之多。我把钱统统给了夏洛,还特别叮嘱她到了新家一定要买一台全自动的洗衣机。

我们走时车站的空地上开满的小小的紫色的花,不漂亮,却绽放地倔强张扬,一簇簇,宛若明媚的笑脸,我提着大包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放下东西让夏洛等等我,一溜烟儿就跑远了,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张明信片,寄给董天明好了,算作最后的留念。

我们祝贺他新婚快乐,开头的称呼是爸爸,落款是,董惜宁。不知他收到时该是多么的惊讶。

火车开动了,车窗外还有那么多的野花,夏洛说,你听见了么,它们在唱着一首离别的歌。

我说听见了,听见了,它们在唱:小野花也有小野花的骄傲,除了守望我们也会倔强,看前面的路,终于那么明亮。

我知道,夏洛埋下头去,低低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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