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6)

我的脸红了,飞快跑上楼去,一秒钟也不愿等。

我的身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而且我也已经分辨不清到底她还有没有再说话。我一口气奔到我的宿舍门口,迅速拿钥匙开门,仍然在喘息。

可是“意外”远远不止这一个,就在门推开后,我失声大叫,坐在我床边的竟然是他!而且他正对着窗外那点暗淡的光在津津有味地翻看我的语文笔记!

他怎么会在这里?!

“欢迎回家。”他合上了书本,对我作出一个敞开怀抱的动作。

好像我们早已经约好,而他只是专程等在这里一般。

“你到底要干什么?”

“想知道,就把门关起来。”他慢悠悠地说。

“我不想知道,你最好马上从我这里滚出去。”我大力把门拍开,大声吼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马小卓,冷静点。”他丢掉我的笔记本,站起身来,快步走到我面前,不顾我的反对,把我身后的门一把关上。

“最多还有十分钟。”他说,“这里会人来人往。如果我当着大家的面亲了你,你说会不会上天中论坛版的头条?”

“你也没好结果。”我说。

“我?”他毫不顾忌地纵声大笑,“我顶多就是被你们这里的保安拖出去,天中的保安很菜的,揍人都不会。而且你说,像我这样天天往局子里跑的人,我怕个啥呢?”

他的话的确让我放弃了放声大叫的念头。是的,没错,他说得对,顶多再过十分钟,这里就人来人往,我从晚自习上提前跑出来,而他呆在我的宿舍里,楼下还坐着他一脸恶意的女朋友,我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楚。

我别过头去,只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他是他,我是我,我们还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永远都不会交集。

“她在楼下。”过了半晌,我提醒他。

“我知道。”他满不在乎地说,“不是她我怎么能上得来呢。”

这下我就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你在吃醋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疑惑的眼神,他又把它当成一种嘉奖,且越来越靠近我,“我最讨厌别人拒绝我的礼物,而且你还把它扔进了垃圾桶。如果是别的女人,我早折了她的脖子。不过既然是马小卓的话,我想,我还是遵守我自己的承诺,亲手替你戴上它比较好。”

他一面说一面从脖子上取下那在垃圾桶里呆过的“垃圾”。

这竟然真的是他随身带的东西。

“记得那天你说到护身符。”他说,“没错,这是我的护身符,我把它送给你,你知道意义何在吗?”

我想躲。但我不敢躲。走廊里好像真的已经传来别的女生的脚步,我没有挣扎,戴就戴吧,他戴了我还可以再扔。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无声无息地在这里消失。好吧,我承认,我承认我没有成为新闻人物的勇气。

他满意地看着我苍白的脸色,满意地替我戴上那个鬼东西。然后,在我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俯下身来,吻了我。

当我明白这是一个“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这个吻当然不美妙。我甚至羞于用任何词来描述它。那一瞬间,我只是想起了那些螃蟹。去年过年时,阿南拎回来许多只活的螃蟹,奶奶把它们放在一只大桶里,用刷子刷它们的身体。半夜时,它们纷纷吐出泡沫,无数只脚在桶壁上发出摩擦的声音。我一直以为,那声音荡漾着一股邪气。因此半夜时总是早早入眠,害怕听到。然而此时此刻,它们却仿佛聚齐在我耳边,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在这样的声音里,我简直无法逃遁。

我死死的闭着眼,不知过了多久才张开呼吸困难的嘴,狠狠地咬下去。

“靠。”他轻轻喊了一声,把脸从我的脸上移开。我连忙瞪大眼睛,亲眼看着他舔了舔带血的嘴唇,然后,他很开心很开心地笑了,他用力一搂我的腰,我感觉自己好像整个人都快被他从腰部断成两截。他眯起眼睛看着我,用一种让我非常非常不舒服的口吻说:“马小卓,你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别过头去,不想看他丑陋的脸和丑陋的嘴唇。我竟然被这样粗鲁的人剥夺了属于我的第一个吻。简直是,奇耻大辱,旷世之羞。

就在这时候,我敏感地感觉到身后有动静。本来就没完全关好的门好像被谁“吱呀”一声又推开了一些。

我吓得一转头,猛地往身后望去。

是于安朵。

她的身子半个露在门外,大大的眼睛像被人挖掉两块瞳仁,仿佛因为剧烈的疼痛,破碎的眼泪哗啦哗啦流个不停。说实话,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这样哭,面无表情却泪流满面,刹那间,我竟然想起成都的雨,而她娇美的脸就像一扇透明的玻璃窗。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眼泪无声无息,不像那些硕大的雨滴。我被那样的哭吓到,想张嘴,却一个解释的词都吐不出。

说来也可笑,此情此景,我能解释什么呢?

不过一秒,于安朵转身跑掉了。

我猛地推了他一下,示意他去追她,他却转回头,看着我笑了一下,然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地说:“那个姓肖的,现在在教室,你说我还他一瓶开水,会是什么情况?”

我虚弱地对他说:“你不要乱来。”

“再说一次。”他命令我。

“你会有报应的。”

“继续。”他挑衅。

我终于敢看他的脸。他的眼睛很大,眼珠非常非常之黑,以至于我能从里面看到我自己——一个无比狼狈,缩头缩脑,眼神闪烁的我自己。待我还想再看清些什么的时候,他的唇又要命地靠过来,在我的唇边,无比轻柔的力道,轻轻地辗转了好几秒。

“不要再做坏事了……”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我努了半天力,说出的居然是这样半句废话。

“你是在为别的男人求你自己的男人吗?”他笑起来。

“不!”我回转脸,用力挣脱它。可是我没有成功,我到今天才发现,男人的力气居然可以这样大,他只不过伸出一只胳膊,我就动弹不得。

“不过你要是说不,我就饶了他。”说完,他低下头,用两根手指捏起挂在我胸前的那个护身符,对我说:“我警告你,不许取下,更不能丢,否则……”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住了。在我的脑子控制不住地跟随他的话语想像了许久之后,他才公布答案:“否则会死人的,信不信由你。”

不知道为什么,他越说死人,我倒是越想把脖子上的东西取下来,向他的脸上扔过去。我真想看看,马卓是个什么死法呢?

或许他说的“心里不怕表面装着怕”,就是这样子的?

不知是不是为了破除他对我的预言,我动也没动。

他的语气又变得出奇的温柔:“马小卓,我泡定你了。你是我的,你记住。以前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但从今以后,要是有别的男人敢对你有非分之想,那他就会死得很难看。”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像松掉手中的秋千一样,松开我的腰,取了放在我床上的那顶熟悉的卡车帽戴在头上,最后走到我身边,亲了亲挂在我胸前的那个护身符,又捏了捏我的脸,说:“再会。”

然后,他打开我宿舍的门,扬长而去。

我的头脑,仍旧一片空白。空白得像刚刚粉刷一新的屋子,白得掉灰。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听觉才恢复过来,听到整栋教学楼和楼底鼎沸的人声。

灯亮了。

晚自习结束了。

宿舍的人都回来了。

而我,仍然站在宿舍的中央。不知所措,像只拔了毛的傻公鸡。

我走到自己的床边,拖了鞋,钻进冰冷的被窝里。两手抱着膝盖。我的嘴唇仍然释放着灼热的气息,这气息太强烈太强烈了,我甚至不敢伸出手指去触摸,害怕被灼伤。

我没有脱衣服,整个人滑进被窝里。

胸前的护身符直指我心脏的方向,我的幻觉告诉我,它随时都会在那里划一个小口子,把我的心取出来,去送给那个叫做毒药的人。任他把玩,任他尽情的观看甚至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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