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6)
阿南业务繁忙,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来都不关机。一股不祥的预感冲上我的心头,我立刻转拨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没人接,没人接。
怎么回事?难道奶奶也不在家吗?
我在宿舍里呆站了两分钟,又打了阿南的电话两次,还是不通。当下我就大脑短路不知所措。关机?没电?不可能的,在食堂的时候,我还见他接过一个电话。我又想起了送他走之前,那辆小车歪歪扭扭的在雪地里前进的情景。我转过身来,背上我的小包,套上我的球鞋,捏着手机,不顾颜舒舒在我背后的大声呼喊,一头冲出了女生宿舍,冲进了茫茫的大雪里。
我曾经以为,我最怕的是雨。但当大雪差不多漫过我的脚踝,漫天飘舞的雪片遮盖我的眼睛,让我差一点辨不清方向的时候,我才明白,雪的威力远远大于雨。旧雪未化,新雪又来,路上全是积雪,我的旧球鞋很快就进了水,变得冰冰凉。我好不容易才跌跌撞撞地走到校门口,传达室的保安大声隔着玻璃朝我做着手势,意思是要关门了,让我不要再出去。我不管不顾地冲出校园,没想到颜舒舒也跟着我冲了出来,她打着伞跟在我后面,因为雪地滑,走得很慢,还没追上我就大声问:“马卓,你要去哪儿?”
“我要回县里。”我转身对她说。
“你疯了!”颜舒舒朝我招手,“没车了,路也不好走,你怎么去?”
“我爸爸今天开车回去的!”我举着手机冲着颜舒舒大喊,“他到现在都没回家,手机也打不通,家里电话也没人接,我一定要回去看看!”
颜舒舒终于赶上了我,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喘着气安慰我:“安啦,他也许是手机没电了,也许是路上不太好走,也许是什么事耽误了,你先别着急嘛,要不我们先回宿舍等等消息再说?”
可任凭颜舒舒怎么劝,都没法将我心里那种忐忑不安的感觉给劝下去。我太相信自己的直觉了,它常常敏锐得像一根针,一刺一个准。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也是一个周末,我还躺在床上,她弯腰对我说要出去一下,想吃小笼包。我当时心里的感觉就跟现在一模一样。那天她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如果我当时留住她,兴许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所以,这一次,无论是什么,都阻挡不了我要回去的决心。但是,天不遂人愿,路上真的是一辆车也没有,别说出租了,什么车都不见经过!
我决定不在校门口傻等,而是走到前面大路上去碰碰运气。我的运气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因为我碰上的是他,而且是在我在雪地中跋涉了N长时间几乎晕过去之前,他和他的朋友们开着车如天神一样的出现了。
我想,我救了他两次,这次也该他回报我了。当他终于停止他的聒噪以后,好像只是一秒之间,我就跌进了梦境,可是我并没有得到安稳的睡眠,我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全身滚烫,像是被什么绑住了,绑得很紧,丝毫也不能动弹。我睁不开我的眼睛,只听到我的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呻呤,他好像把我抱了起来,在喂我喝水,我好像还听到他在骂我:“马小羊,这就是你逞能的后果。”
我很想跟他说,我叫马卓,不叫马小卓,更不叫什么马小羊,如果他以后再敢乱给我起名字我就要打爆他的头!但可惜的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什么话都没说出来,估计连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来,我就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睡眠一定是时间的小女儿,他才对她最宽容最奢侈。每次醒来看表,我都会惊叹时间在睡眠这桩事情上,居然逗留了如此之久,而我往往毫不知情。
不知道是因为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还是因为盖在我身上的两条棉被实在太厚太沉,醒来的时候,我竟然满脸都是汗水。
我伸手去擦,却发现手心的汗更多更密。
被窝里的气氛不同寻常,闻上去像是一种只有清晨的露水才有的好闻的气味。我完全不明白我在哪儿,我只有沉沉地睡去。
所以,当我在下午四点醒来的时候,我的精神似乎恢复了一大半。我很少生病,这样长久的睡眠对我而言简直是种罪过,我飞快地爬起来,飞快地穿好衣服。穿衣服的时候,我的手碰到他的护身符,对着阳光看,发现它变得更柔和,甚至隐隐散发出一股麝香的味道,让我难免有些精神恍惚。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取下它来。
我的球鞋晒在窗台上。床头有双拖鞋,我穿了它走出门,发现毒药和夏花正在洗车。一个细长的皮水管被他捏在手里,车身多余的积雪像被热水烫掉了一层皮似的,欢快地掉落下来。
他发现了我,夸张地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歪着头,甩着手中的皮管,得意地说:“马小羊,欢迎来到美丽的艾叶镇。”
哦,这里是艾叶镇?我知道这里,这是全县最美的地方,离我们县城特别近,大约只有几公里。初中的时候学校郊游来过,可惜那时候的我压根不懂得大自然的景色,除了埋头读书还是埋头读书,用颜舒舒的话来讲,迂得无可救药的迂。
冬天日光短,不过四五点,黄昏的气息已经仿佛晚归的脚步一般慢慢逼近。就着昏黄的落日,我眺望四周。一切都溶解在这醉人的橘黄色雾气中,特别是不远处一座不算挺拔的山,居然这个季节仍然被绿色植物完全覆盖,看不到一点儿苍老的迹象,而苍苍郁郁,像一个巨型的仙人掌球一般生命力旺盛。
这里是世外桃源,抑或人间仙境?我禁不住大口吸进清凉的空气,感冒一刹那似乎全好了。
转身,发现他正注视着我笑。我不好意思地低头看穿着拖鞋的自己,想着昨夜他替我擦脚的情景,脸上的红潮就要命地重返家园了。
好在没过一会儿,夏花就招呼我们吃晚饭了。
满桌菜肴居然都放辣椒!我差点以为我看错了——我以为所有江南人的口味极限就是酸菜鱼。可是我看到的的的确确是辣子鸡,酸辣白菜和辣粉条。这似曾相识的味道和菜肴,立刻引起我浓厚的食欲,空气中弥漫着的辣椒香味,简直可以用催人泪下来形容了。
我刚吃了半碗饭,夏花把我的手机递给我,说:“忘了,你睡觉的时候,这玩意一直在响,我替你关了。”
我以为是阿南的电话,立刻忙不迭打开手机,一看是颜舒舒,她从中午一直在打,打了差不多有十几个电话给我。
不好!
我完全忘掉了,今天是肖哲的生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电话打过去解释。我不是故意失约,相信他们能理解的吧。
可是这一次,她却没有接。过了好一会儿,她发来了一条短信:“你跟毒药走了,他哭了,我伤心了。”
我把手机放到桌上,继续吃饭,没想到毒药的电话却响了起来,依然是那首歌:天上风筝在天上飞,地上人儿在地上追,你若担心我不能飞,你有我的蝴蝶……
他看了夏花一眼,也同样按掉了它,没有接。
电话又不屈不挠地响了起来,他故伎重演,关了机。
夏花狠狠地拨拉了两口饭:“我他妈早警告过你,要是让他知道我现在在这里,我饶不了你。”
毒药解释:“我什么也没说。”
夏花还是不满:“早就叫你不要去惹那个神经病的女儿,你偏不听。”
毒药头也不抬的回答:“要不是你他妈的傍了她的秃瓢老爹,她妈能变成神经病吗?” 夏花大怒:“要不是我他妈的去傍秃瓢,你他妈现在死哪里还不知道呢!”
毒药回嘴:“我宁愿死!也懒得陪你丢这个脸!”
夏花丢掉碗,站起身来,对着毒药:“你再说一次。”
“怕我说?”毒药站起身来,手指着门外,“你躲得了初一躲得过十五么,整天呆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你看看你的样,跟个农村妇女有什么区别?胆小鬼!”
夏花拿起桌上的一只空碗,向着水泥地奋力一砸,碗在地上开了花。这个惊天动地的动作之后,她指着半开的大门,对着毒药恶狠狠地吐出一个字:“滚!”然后,她自己跑进了里屋,把门砰地一声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