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样子
“我知道了,爸爸。”
莲见放下电话,无力地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有些虚脱的感觉。这是她第一次跟爸爸撒谎,她没有办法。皮皮想要去北京参加迷笛音乐节,他需要路费,那是他的梦想。皮皮说身为一个音乐人却没有参加过迷笛音乐节,那是可耻的。莲见不想让皮皮有可耻的感觉,他的世界那样的纯净,她不想因为钱而让皮皮的灵魂渗进去太多的杂质。莲见一方面觉得撒谎骗钱这样的行为太卑劣,另一方面又觉得为爱情牺牲是那样的伟大。
或者人生本身就是这样充满矛盾吧。
陈升,是的,他让她叫他陈升,那么,这一刻,他就是陈升。陈升消失了几分钟后重新坐上车来,有雪花残留在他的肩膀上,窗外的天色暗下来,有种“风雪夜归人”的感觉。他微微笑着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瓶可乐递过来,说:“莲见,便利店并没有红酒卖,所以我就买了可乐。可乐的样子跟红酒很像啊,我们就假装当红酒喝吧。”
有可乐也不错。莲见接过来,拧开盖子,狠狠地喝一口。那种冰凉到心的感觉越发让她清醒。
陈升也学她的样子,狠狠地喝可乐,喝一口说:“在这样的一个阴沉的黄昏里,车外白雪飘飘,跟相知的友人喝上一杯也是不错的。”
朋友?莲见恍惚着,我们不过刚刚相遇。莲见说:“你确定,我们是朋友,这么说,你当我是朋友?”
陈升轻轻地笑,他说:“莲见,在我看到你的一瞬间就被你的神情深深吸引了,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的感觉。我看到你缩着双肩从楼洞走出来,你那么需要温暖,那么需要保护。仿佛有神灵在指引,我觉得我应该停下来,提供给你我能提供的温暖。或许人生有很多很多个不同的驿站,可是我想说这个从下午到黄昏的时光,我的驿站注定是在这里。”
莲见咯咯地笑:“你真的就像一个诗人。陈升也是,他的每一首歌都像一首优美的诗歌,我记得他所有的歌词。”
“所以我就是陈升咯。”
莲见彻底放松下来,她突然就有那么一种强烈的诉说的欲望,她说:“我跟皮皮吵架了,我心里很难过,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总是会让他伤心。”
“我相信你是个好姑娘。”
“皮皮偶尔也这样赞美我,可是我还是做不到他心底的完美。”
陈升很久都没有搭话,他似乎陷入了一种沉思,也或许这样的状况这样的场景让他想起了他的过往,也或许他只是累了。
莲见喝完瓶子里所有的可乐,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后来就说:“不如讲你的故事给我听吧。”
“好啊!”
男人把音乐的声音扭到最低档,缓缓开口。
莲见看着男人,这个如陈升一样冷静沉着的男人,他的声音就像一个魔力磁场,快要把她吸进去。
他不是陈升,可是他也有他的奶茶,那是一个相爱而不能在一起的故事。
他和她出生在同一家医院的同一间产房,也几乎是同时出世,两家父母就笑着说以后给他俩结成姻缘。因为他生活的城市很小,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就跟她读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他不是把父母的玩笑话当真,而是真的喜欢她,一直暗暗喜欢她好多年。高考结束后,他冒险撬开学校办公室的门,找到她的志愿卡,跟她报考了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专业。
当他和她在大学校园里再次相遇,恋情自然就发生了。后来他疯狂喜欢上摇滚乐,一门心思地组建乐队。浪费了很多的时间,也浪费了很多的金钱,最终都没有将当初的理想实现。这期间,功课落下去,朋友都远离,只有她,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当他翻然醒悟的那一刻断然发誓,这一辈子都要对她好,她是他的唯一。
大四那一年,他去郊外爬山的时候跟一个高僧偶遇。一番闲聊之后,高僧得知他的生辰八字后正告他:他在二十一岁的那年会有劫难。他大惊,那一年他正好二十一岁,而他也刚刚放弃了曾经醉生梦死的摇滚生活,重新回到校园,发誓要跟她相爱到老。于是,他求高僧,高僧不为动容,只说:凡是劫难断没有破解的办法,若说有也是骗人的。他黯然下山,却在山脚下接到同学打来的紧急电话:她为了扑救一只受伤的小猫,永远躺在车轮之下。
他转身上山,找到坐在原地的高僧,告知所发生之事。高僧闭目叹气,良久才缓缓地说:你的劫难已经过去了,回去好好生活吧。
他跟她同年同月同时生,他的劫难由她代过。
那个滚烫的烙印就此镌刻在他的心壁上,他单身至今。
莲见问:“那么,你还在想她吗?”
“不是想她,她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她代我而死,我代她而活。”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对坐着,雪花重重地敲击玻璃,最终香消玉殒。
莲见说:“你看,远处的房子都白了。”
“是啊,这个城市好多年都没有下过雪了。我以为这是一个无雪的城市。”
“你几岁了?”
“过完这个冬天就三十了。”
“我是十八。”莲见在心底默念着。
“她走后,我常常怀念过去的时光,我害怕没有她的日子,于是我一直都活在过去。”
“活在过去?”
“是的。没有新交际,没有新朋友,我一个躯体带着两个人的灵魂到处游荡。”男人笑了笑说,“你是我唯一的新朋友。”
莲见的心都快要飞起来,她的目光落在他宽厚的胸膛上的驼色羊绒毛衣上,那样的温暖,让她有种想要依偎的感觉。她突然感觉很累很累,她就像一条极尽干涸的小溪流,骤然间就遇到了大海。她把手放在他的手掌心,轻轻用指尖敲击他的肌肤,瞬间汹涌而至的暗流就是回应。
在那一刻,他不是男人,也不是大人,他就是跟他一样悬系在枯藤上的两枚黄叶,在秋风萧瑟中相依为命。
“这个下午,若不是遇到你,我可能不会停下来,也就不会有这样一段轻松美好的自在时光。”
莲见点点头,看着窗外,她又何尝不是呢?这个小小的温暖空间就好像她临时的避风港湾,让她暂时忘记掉风寒,忧愁还有爱情带给她的压抑之极的负累。
若他们都是树,那么他们之间隔着十二个年轮,遥不可及。可是这一刻,他跟她之间相隔不过0.5毫米的距离。她说:“我很累。”
“我知道。”男人说:“我在你的眼底看到了无穷无尽的疲惫,你那么瘦小需要保护,就像一只哀怨的小猫,让人想用一块柔软的棉布把你包起来,给你食物和温暖。”
莲见继续说:“可是我爱皮皮,他是我的烙印,无法抹去。我爱他,可是为什么我会如此疲惫?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或许这就是爱情。”男人淡淡地说,“莲见,心若是累了,最好的办法是暂时停下来,这样才有办法看清楚自己。”
莲见不觉把脑袋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上眼睛,眼底有云朵层层开放。
男人只是坐着,动也不动。
时光在两个人狭小的缝隙间呼呼流转。
远处教堂的钟声突然就响了一下,莲见突然醒来,她不敢相信她竟然坐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车里度过了差不多都两个小时的时光,天彻底黑下来,皮皮大概还在生气,他在冰冷的房间里,饿着肚子,没有任何食物,他在等她回去。她不知道从哪个瞬间开始她变得如此残忍。
车内的音乐不动声色地缓缓流淌。
莲见挣扎着打开车门,跳下车去。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莲见的右脚很快就全湿了。她站在窗玻璃前跟他招手再见,窗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她看到她的眼睛,含满泪水。
他就那样坐着,微笑着看着她,就像初见的第一秒一样。
莲见走几步,再转过身,看到他打开车窗,探出脑袋来,他说:“莲见,你很像我的小女朋友,你跟她,你们很像。”
他的声音在风雪弥漫的夜色里流转流转。
后来,莲见常常会梦起这一幕,她看到他眼底压抑的泪滴,然后在梦中惊醒,他从此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她再也找不到他。
皮皮从北京参加迷笛音乐节回来,买了一双红色漆皮靴子给莲见。他把鞋子从包里拿出来,递给她说:“北京的女孩都穿这样的鞋子,不过我想你穿一定都比她们好看。”
“可是你怎么会有多余的钱?”
“在王府井闲逛的时候,正好遇到抽血站,我就抽了一管试试,你知道我们搞艺术的,总是什么感觉都要尝试的,这就是行为艺术。”皮皮假装轻松地开玩笑。
莲见穿着那双鞋度过了那个下雪的冬天。
皮皮从北京回来后变了很多,他转天就到街上找到一份卖场促销的工作,然后开始做销售,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又转去影楼做影印店员。圣诞节的那天,皮皮拿着第一个月工资带莲见去饭馆吃饭,拿着菜单豪气地说:“点吧,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莲见没有哭,她的心似乎开始不再柔软,她只是平静地点了几份皮皮爱吃的菜,说:“皮皮,圣诞快乐。”
皮皮喝了两瓶啤酒,酒兴所致,开始流泪,一边儿流泪一边儿说:“莲见,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原来的我简直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混蛋。莲见,你一定要原谅我,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他一句都不说他爱她。其实受苦又有谁怕呢?
莲见最终还是跟皮皮分开了,那个时候皮皮已经开始做高级影楼的美工,算也属于艺术的范畴,留着爆炸头,拿着不低的薪水。那日,他到学校去找莲见,说:“莲见,走,我带你买钻石去。往日欠着你的我都要还上。”
莲见站在暖和的阳光里,一下子又想到了吉普车里的温暖时光,她说:“皮皮,我们分手吧。”
“什么?”
“我们分手吧。”
皮皮看着莲见,最后恼羞成怒,“你不再爱我了,你不再爱我了,原来一切都是我的幻觉,那么,你告诉我,你曾经爱过我吗?”
“再见。”
莲见转身就走,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她没有办法回答皮皮的问题,因为她也不知道,她到底爱上的是他,还是爱上的只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