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Ⅱ(7)
“看你,堂堂天中的高才生,怎么好这么说呢?”他笑。
我不说话。
“我带了两个人,大家轮流着开车。我们都是有经验的老司机,我向你发誓我不会出事。”阿南说,“再说了,我如果出事,谁来管你?”
他终于说到我心里去,而我的眼泪也在那一刻不能控制地决堤。我把头埋得更深一些,不想让他看见我的脆弱。他也就默默地陪我坐着,不再说啥。
“我让你很失望吧?”过了很久,把眼泪逼回去后,我抬起头来问他。
“怎么会,”他说,“你一直是我的骄傲。”
我看着他说:“上次的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来着。我向你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哦!”他看似无心地应着,眉头却明显地舒展开来,铿锵有力地答我,“相信你!”
“张老板!”有人跑过来喊他说,“我们得赶紧出发了!”
“哦。”他一边应着一边站起身来,又扭头对我说,“走了哈。”
我点头。
他往车子那里快步走去,我一直跟上去。他上了车,从车窗里伸出手来,要跟我握手,我不太喜欢这种公式化的动作,于是我伸出手,本想碰碰他的指尖就缩回去,没想到他却反着手在我的头顶轻轻地拍了一下。
“再见,马卓。”他说。
不知为何,我听不得他说“再见”二字。我想喝令他不要这样讲,可惜他却已经坐直身体,发动了车子。
车绝尘而去,身后传来肖哲赞叹的声音:“你爸真了不起!”
他居然还没走。
我看他一眼,往学校走去。他一直跟着我,不过很识趣地没再说话。进了校门后,我停下脚步对他说:“你先回吧,我十分钟后再进去。”
“为什么?”他朝我喊道。
“不为什么。”我说。
“马卓你怕什么呢?”他义正词严地说,“我们之间,是不怕任何人说什么的。因为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难道不是吗?”
我恨透了他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于是我对他说:“肖哲你听好了,我压根也没想过要和你之间有什么,而且你也没资格对我管三管四,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连朋友都没得做!”
“你是在生气那晚的事吗?”肖哲单刀直入地说,“生气我把你爸爸带到他家里去了吗?生气我不该打扰你和他的好事吗?马卓同学,如果你回答是,那么好,我发誓,以后你发生任何事,都和我肖哲无关!”
我看着他,那个扔掉我给他的生日礼物的蛮横无礼的小子又回来了。又或者,每个男生骨子里都是这样的蛮横无礼吧。
他的盲目自大实在到了非收拾不可的地步了,我冷冷地说:“你说得对,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既然我们什么都没有,那麻烦你走你的路,少有事没事横在我前面,更不要偷偷摸摸地站在我后面!因为这样,实在是让人讨厌!”
我的话刚说出口,就意识到有些言重了。肖哲站在那里,好像被针扎了一个窟窿的气球,整个人一下子就塌下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撒腿跑出去好远,头也没回。
我慢慢地踱进了教室。有几个人抬头看我,眼神有些意犹未尽,伴随着些叽叽咕咕的议论。肖哲用力拍了一把桌子,吼了一声:“还让不让人做作业了?”
一个倒水喝经过的男生伸出手在他头顶上肆无忌惮地摸了一把,调侃地说:“乖儿子,谁欺负你啦,告诉爸爸听听?”
听到的人都发出了一阵哄笑,他却难得地没有反抗,也没有回手,而是把自己的书包翻了个底朝天,翻出一本超厚的物理题集和一本破旧得没法再破旧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做起了演算。
那一瞬间,我好像觉得,先前那个被男生们团团围住,泼了一头水却没一句怨言的肖哲又回来了。如果颜舒舒目睹这一切,一定会好好地嘲笑他一顿!
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身边的空位。自颜舒舒走后,它就一直空着,只是我还一直都不习惯,仿佛我一转身,她就在那里笑眯眯地游说我说:“马卓,你的球鞋该换一双了,给你进价哦!”
我试着给她打过电话,但她原来的号停机了。她没有给我新号码,QQ也一直处于离线状态,最后的签名是:“谁是谁的谁谁谁谁,爱谁谁,谁疼谁知道。”我至今参不透其中含义。再后来我就放弃了联系她的想法,如果她铁了心要消失,变作那个“爱谁谁”,那我也只得尊重她的自由。
我们终究活在,各自的世界里。
(2)
第二天,阳光明媚。
惊醒后第一件事是去抓枕头下的手机,上面有阿南的信息:“一切平安,勿念。”
我心里的不安却开始加重。
课间给他发短信问他如何,他回我还是那句话:“一切平安,勿念。”
我知道他不太会发短信,真怀疑他是不是把这一条存到手机里,然后按个定时发送就好。但我克制着没有给他打电话,在这种时候,我不希望我的情绪影响到他。我也愿意相信,他不会有任何的事,一切都是我自己太过脆弱,想得太多的缘故。
他到达成都后的第一个晚上,就去了都江堰。那天晚上他主动给我打了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很沉重:“太惨了!很多人流离失所,我心里很难过。”
我问:“你去她墓地了吗?”
“还没顾得上。”他说。
“那里有余震吗?”
“有。”他说,“不过我们都住帐篷,不会有事。”
“你要小心。”我说,“千万。”
“明白。活着真好,马卓。”他叹息说,“我们没理由不好好活着。”
和他通完电话,我跑到宿舍的阳台上去透气。
湛蓝色的星空,阳台上的枯花草,隔壁宿舍断断续续的讲电话的说笑声,像拼接成某段旧光景,却让我想不起到底这一切是发生过在梦里,还是在过去。颜舒舒走后,我们宿舍也没有新人住进来,少了她的自说自话和嬉笑怒骂,宿舍终日显得冷冷清清,连吴丹都忍不住说:“怎么老感觉有一股阴气?”我突然发现其实怀念一个人真的是一件很伤神的事情,当他在你身边的时候或许你不觉得,离开了后,彼此之间点点滴滴的情谊都会被回忆放大,变成一个个气泡,在你的五脏六腑泛滥开来,让你无处可逃。
我知道,我想念颜舒舒,想念阿南。只是除了她,我是不是还在想念着谁呢?那些被我死死按下去,藏到记忆的最底层的,除了颜舒舒,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呢?
我不敢回答我自己。
地震后的第三天,校园里的募捐活动开始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下课后,老爽拿了个小本子坐在讲台上登记,同学们陆续上台去捐钱,大多数同学捐的都是一百两百,我拿着一千块递给老爽,他稍有犹豫,问我说:“要不要留点生活费?”
我摇摇头说:“我够用的。”
老爽笑着说:“好,那我就替灾区人民笑纳了!”
台下不知道是谁在议论:“听说于安朵的爸爸捐了一百万,报上都登了,她家可真有钱!”
“她自己也把上次比赛得的两万元奖金全捐出来了。也上了校报头条!”
“那有什么!地震的第一天,马卓的爸爸就带着物资开着卡车亲自奔赴四川救助灾区人民了!这叫实际行动胜于一切!”又是多嘴多舌的肖哲,他慷慨地说出这些,好像已经把前几天我和他的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却恨不得把他的嘴缝起来,缝得死死的,让他一辈子都没法张嘴说话!
“是吗?”老爽对着我说,“我们都要向你爸爸学习!”
我很想跟老爽说,那是我的家乡,虽然我们没有一百万,但我们肯定会跟别的人有些不一样。但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退下讲台。沉默是我的习惯,我的态度。不去辩解,不去说明,只要做了就好。这一点我和阿南是如此相像。
从每天的电话里得知,这些天他都忙于在成都和灾区运送物资。他告诉我他还特别回了一趟我老家雅安。